岁月深处的家园

老院子不是砖砌木架、门大房高的四合院，也不是曲径通幽、花香碟舞的别致小园。而是靠着一面较高的土崖挖出几孔窑洞，再把窑洞前的空地铲平，碾瓷实，窑洞里盘上炕，盘上灶台，就开始生火做饭住人，并有了鸡鸣狗叫娃娃闹的院子，就是我家的老院子。
当年爷爷双肩挑着大姑大伯，和奶奶一无所有的从甘肃逃荒来到现在这个称作堡子湾的地方，爷爷放下担子，也就把一个家从甘肃搬到了宁夏。经过几天的选址，一向老成持重的爷爷把住家挖窑洞的目光定落在村子里阳坡较高的一面土崖上，然后就和奶奶一锹一锹地挖了一孔窑洞，把扁担往里一放就算有了家。几年之后，有了二伯、三伯，父亲和小姑，窑洞也随着爷爷奶奶子女的增多先后又挖了几孔。
爷爷为此非常庆幸当初的选择，选了这样一个向阳的，一下子又能挖很多窑洞的土崖作为安身立命的家园，可以让他很舒坦很放心地壮大自己的子孙后代。
然而人口的增多，必然带来生活中的种种矛盾。

随着大伯，二伯以及三伯的成家立业，庞大的家族由于人口的增多，日渐显示出无法调和的家庭内部矛盾。妯娌之间、婆媳之间以及兄弟之间的关系成了纸里包的火，最终熊熊燃烧以至有了燎原之势。在经过很多次的明争暗斗的冲突之后，二婶和三婶在一次做饭时终于无法克制地吵了起来，继而发展为二伯和三伯兄弟俩的大打出手，二伯用铁锹将三伯拍倒之后三伯在炕上整整躺了半个月，爷爷奶奶一心营造起来的家庭开始瓦解，先是三伯提出了分家，几天以后大伯和二伯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奶奶哭哭啼啼地劝这个劝那个，还是没能留住一个树上分出的几个树杈，该分的还是分了。分家之后的爷爷情绪低落了大半年，他无法理解小时候一个炕上滚大同胞兄弟，长大娶了媳妇怎么就变了心，怎么就把一个好端端的家分了个七零八落！ 分家后的爷爷和父亲住在一起，严格意义上我的家就有了更明确的概念。分家后的父亲似乎更有了心劲，这是一种让爷爷颇感欣慰又疑惑的心态。父亲利用假期在爷爷奶奶住的大窑旁又挖了一孔小窑。24岁那年，年轻英俊的父亲就在那孔不足十平米的窑洞里和母亲共同踏上了生活的航程。听母亲说，当年把她娶进窑洞的时候，洞房里什么也没有，炕上甚至没有一床像样的被褥，炕周围的窑壁上被父亲用批改过作业纸糊了一圈，上面粘着一个变了形的“喜”字，窑顶上还不时的往下掉土，同时掉下来的还有新母亲的眼泪。就是在这样一孔窑洞里，父亲和母亲度过了他们人生中最美好而又最难忘的新婚时期，并开始对生活有了一种近乎苍凉的憧憬。几天过后，父亲便离开母亲去外地教书，把一屋的孤寂和恐惧留给了还没度完蜜月的新娘。
父亲和母亲在那孔窑洞里生下了大姐、二姐之后。父亲便雄心壮志地筹划在窑洞前的空地上盖一座房子。这样的想法使父亲兴奋了一学期。放了暑假，父亲和母亲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实现了他们的梦想，那年月村里家家户户住的都是窑洞，父亲盖的房子无疑是他人生中壮丽的一笔，同时也给整个村庄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冲击。父亲在同村人的羡慕中感到浑身热血沸腾，随即又产生了另一个打造家园的宏伟构想。挖窑洞的土崖已是几十年的风雨侵蚀，凸凹不平，看上去就像是一张千疮百孔的大网，父亲就想把土崖表面重新刷掉一层土。第二个暑假，父亲和母亲就起早贪黑地将整个土崖从头到脚刷掉了一层黄土，可以想象那是一个何等残酷而又极其庄严的改变家园的场面，一对在贫困中对生活无限憧憬的夫妇，用他们十分微小的力量改变着他们平凡而真实的生存环境。母亲的手磨了一个又一个血泡，父亲磨烂了好几双母亲做的千层底。土崖刷新的当天晚上，全家人坐在宽敞整洁的院子里破例美美地吃一顿晚餐。看着被刷新的崖面和院子里拔地而起的房子，父亲的眼神中有了掩饰不住的自信和满足，母亲盛饭的铁勺更加响当有力，那是一个让全家人幸福的时刻。然而灾难往往是在人们毫无防备的时候猝然而至，就在父亲一家还躺在刚刚改造一新的院子里酣然梦乡的时候，一场灾祸从天而降，睡到半夜，只听轰地一声，被父亲母亲刷新的土崖顷刻间塌落了下来，几秒钟之内就将整个院子砸的面目全非，更可怕的是塌下来的黄土将院里的屋子夷为平地，而房子里住着奶奶，大姐和二姐。父亲吓坏了，母亲吓坏了，爷爷和大伯二伯他们全家人都吓坏了。最后还是父亲从惊慌中反应了过来。他大叫一声就扑向那个土堆，凄惨的叫声在寂静的乡村夜晚久久回绕。母亲绝望人哭声在漆黑有深夜让人肚肠雨断。全家人哭叫着用手一把把地刨土。刨着刨着，土堆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是奶奶的！生的希望就在那样一个夜晚从那样一个如同坟墓一样的土堆中传了出来。奶奶的叫声使土堆外的家人陡增了对生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大家的手都刨出了血，最终看到了土堆里蜷缩的奶奶，大姐和二姐。奇迹同样在那个深夜出现了。奶奶、大姐、二姐都从土堆里活着出来了，而且个个都没有受一点点伤！

生活中的灾难往往改变人的一生，而生活中的恩赐更让我们泪流满面。

经过这样一次大的变故，父亲决定举家搬迁，而爷爷却不同意搬家。他不能接受生命中的再一次飘泊。父亲坚决否定了那个地方的可住性。父亲行事的干练和魄力就这样一次次在家园变故中体现了出来。他挑选了村里较平缓处的一块地皮，四处筹钱盖房，终于在入冬前全家搬出了窑洞。
爷爷从老院子搬出来的前夜，一个人坐在窑洞前抽了一晚上的烟。他一定不是诅咒那可怕的塌方险些夺走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孙女。我想爷爷一定是心存感激的，就是这几孔依山而挖的窑洞，收住了他流浪的脚步，让一路担惊受怕的妻儿从此有了可能遮风挡雨家园。从那以后，爷爷莫名其妙地戒掉了抽了大半辈子的烟。
如今，几十年的风雨已使那个后来被我们称作“高头院”的老院子落得满眼的荒凉和灰败，那几孔已经被黄土掩埋只剩下缸口那么大的窑洞在太阳底下发出幽幽的光气，如一只蜇伏的怪兽，让我无法鼓起勇气近前探听曾经有过的生火做饭声和孩子的哭闹声。如果爷爷有灵，冥冥中也许连他都无法相信这荒败的院落就是他生儿育女、繁衍后代的家园。岁月如风，带走了永远无法回转记忆，我只能抬头仰望土崖上随风摆动的荒草，猜想父亲母亲站在崖顶上激壮如可歌的劳动场面，他们是那样疲惫而又信心百倍地改造着贫瘠荒凉有家园。是上苍的刻意安排吗，顷刻间灰风烟灭了他们梦想的家园而又极宽容的留下了几乎没有任何生存希望的亲人，让他们在经历种种磨难之后再次燃起希望的明灯，这难道不是上苍在那个几乎毁灭性的夜晚对我的父辈们一次深刻的暗示吗。
不被困难压倒，就有了生命中蓬勃的生机。
去年夏天，城市的喧嚣和尘世中的浮躁使我一度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感到窒息，于是便向单位告假回到了老家。置身于故乡水绿山青的怀抱和父母的膝下，我白天帮父亲下地干活，晚上回到家吃完母亲做的面条倒头就睡，故乡纯朴的民风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单生活渐渐拂去了我内心的浮尘，外面的世界似乎离我渐渐远去。在一个下午，我割完苜蓿进家后母亲就说陪我到“高头院”看看，搀扶着母亲到了我们家的老院子，院子里的青草很茂盛，几孔瘫塌的窑洞在一抹夕阳下更显得斑驳破碎，母亲绕过青草，走到崖下面，说，银娃，这就是咱家的老院子，我看你这次回家好像有什么心事，外面的事妈不懂，也不会给你宽心，可你看看我们过去住过的地方，妈都没有灰心，和你爸都熬了过来，并把你们几个拉扯成人，你们现在住在城里吃穿根本不用愁了，人不能妄想的太多，想的太多活着就费劲了。母亲说完，就走到她曾经新婚的窑洞口抓了一把黄土，回过头，我发现母亲的脸上竟泛起一层亮丽的红润。 [ 本帖最后由 云端之上 于 2010-5-26 21:1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