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了的爱情
汽车停在街边被画出的临时停车位上，启动着，“突、突、突”的发出低微的响声，车身也轻轻颤动着，像是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男人和女人坐在汽车里。男人坐在驾驶位上，女人坐在后排座椅上，没在男人的正后方，而是斜对着。车窗外街道旁的行道树叶子早已落尽，温暖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条筛下斑驳的影子，穿过车窗落在两个人的羽绒服上，影影绰绰有如一道道的水印。
你慢着点吃，不用着急。女人说，看你，别噎着。声音娇嗔嗔的，目光融融宛若这冬日的暖阳，看着就让人心里暖烘烘的。
嗯。男人答应了一声，却愈发显得有些慌乱。此时男人正在吃着一个对夹，对夹的表皮黄灿灿、酥脆脆的，轻轻一咬，就啪啪地炸碎开来，有的粘在男人光秃秃的嘴唇边，更多的噼里啪啦地掉下来，男人于是赶紧用装对夹的纸袋接着，纸袋是用乳白色的纸做的，被油浸淫的宛如一层薄薄的冰，男人双手小心地捧着，像是捧着一颗脆弱的心。
给，喝口豆浆。女人又从怀里的一个塑料袋里拿出一杯豆浆，插上一根吸管递给了男人。对夹和豆浆都是女人刚才去路旁的一个对夹铺子买的，为了要一份热乎的新出炉的，她特意多等了五六分钟，现在手冻的还有点麻。毕竟是冬天了。
男人稍稍扭转过身子，把杯子接了过来。他是用拇指和食指去从两侧衔住杯子，可还是不小心碰到了女人的手指。女人的手指圆润、滑腻、浸透着一丝微凉，像是划过一块羊脂玉的表面。
昨天喝得有点高了。男人不好意思的笑笑，额头上隐隐有细密的汗珠渗出，不知是吃了东西的缘故，还是因为心里有些紧张。
真不好意思，这还得麻烦你送我去机场。女人看着男人，歉意地说。男人听了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定定地盯着女人，目光凄凄，饱含着责备，还有些哀怨。他从昨天接到女人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这么长久得直视着她。
女人心里一阵慌乱，在内心里自责着说，看看，我这说得是什么话，我和他之间变得这样客气了吗？于是又慌忙补了一句，我昨天也有点喝多了。
男人不是女人的男人，女人也不是男人的女人，男人和女人是同学。大学同学。两个人已经有三十年没见面了。
昨天晚上，俩个人坐在一个小餐室里，房间不大，既简捷且素雅。鹅黄色的壁纸，让人温暖而舒适，莲花形的吊灯悬在正中，散射着淡淡的宛如黄昏时温暖的光；实木的餐桌、餐椅，泛着铜黄的色彩，宛如包浆很好的古物；桌上的杯、盘、碟、碗都是清一色的陶瓷，优雅的弧度，完美的造型，细薄的纹路，晶晶莹莹，青青白白，瞅上一眼，便把你那飘忽的心思直反射回你眸子的幽深之处，就湿湿润润了。
这该是一个温馨、浪漫、甜蜜的场景。正如女人所期待，坐在一个自己选定的空间里，就像是坐在了自己选择的生活里。
女人本来不是来这个城市的，只是途经这里。但是不知为什么，在高铁上她突然就决定在这里停留几日。那个时刻，她就想见见这个男人，虚空中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加持着她，无比强烈，让她内心充满着甜蜜和憧憬。于是她给家里发了条信息说行程有变，需三天后返家，然后在这里下了车。她打电话让男人来接她，在站台上见到男人的时候，太阳正在西边燃烧，把半边天都烧成了红色，像一张情窦初开的少女羞涩的脸。男人很惊诧也很兴奋，带着几分惴惴和惶惶，见了她后居然想不到第一句说什么，犹疑了好半天才失魂落魄般地冒出一句，你想去吃什么，我请你。女人内心有了一份小得意，像一个小女孩欣赏自己的恶作剧似的看着窘迫的男人说，吃什么都行，只要是清静就好。于是男人就把女人带到了这里。餐室在走廊的最里端，很僻静，女人很满意。房间不大，但明显是六人台的设置，女人担心服务员嫌他们人少而给调换房间，所以在服务员问男人说，先生，你们一共几位客人时，她赶紧抢过话头说一共四位，他们马上就到。女人一边说着话，一边顺手先接过男人脱下来的外套，抖抖展平，挂在墙上的衣架上。女人表现的是那样自然、流畅，似乎这就是她应尽的义务一样。当她把自己的衣服也挂在衣架上，看看服务员还半信半疑的样子，于是故意拿过手机冲着男人说我给他们打电话。
当服务员出去之后，女人把手机收起来，冲着男人笑了笑，目光顽皮而狡黠。
男人很配合地冲着女人也笑了一下。他喜欢女人这个样子，上学的时候就喜欢，就像是一个小孩子撒一个漏洞百出的谎但是却显出自以为是的样子。女人就该经常耍点自以为然的小聪明，才是可爱女人的样子。就餐人数可以多报，点菜的数量不可能撒谎。按男人的意思是要多点几个，但是被女人拦住了。女人说，我们之间还讲什么排场，吃好、不浪费是宗旨。男人也不争辩的同意了，女人的话，男人向来是不加反驳的，在他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于是两个人各点了一个。都是热菜。一个是海带玉米排骨汤，女人点的。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对饮食研究的比较多，她知道这个菜具有促进钙质吸收，降血压等功效，而且还有助于提高身体免疫力。当然她知道男人上学时最喜欢吃海带。另一盘是带鱼，是男人点的，油煎带鱼，不加淀粉挂糊。在大学时男人知道女人那时不喜欢吃荤的，但是对鱼肉却是情有独钟。
女人去了趟洗手间，重新补了下装，从坐上火车到现在，女人还没顾得上整修自己呢。女人从年轻的时候就很注重自己的形象，但是她讨厌浓妆艳抹，对着镜子只是稍稍加了加眼影，轻轻描了描唇线，在脸上稍微扑了点粉，打了一点腮红，清清浅浅的，这样可以随时掩饰一下自己窘迫时的尬相。她端详了自己一会儿，觉得还是有些不满意，于是又把齐肩短发用一根皮套扎在脑后，这样似乎更年轻利落一些。当她回到餐室的时候，男人坐在靠里的一张椅子上，把两个人的餐具包打开，正在给餐具消毒。他把水壶中的热水倒在接盘里，小心翼翼得来来回回清洗了几次，把分体环保筷插进接头里，又插在一个倒满开水的杯子里不断搅动着。他做的一丝不苟。女人心里一热，幸福感油然而生，这么多年他还是没变，还是那样心细、对人体贴入微。女人定了定神，把手搭在男人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做出要向外拉的架式说，我坐在哪里呢？但是半天却没有动。她两只眼睛直勾勾、软糯糯地盯着男人，眼神水一样的流淌。女人心里很矛盾，既希望又不想。想和男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在这样一个温馨的夜晚，在这样一个独立的空间，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无论如何都显出些暧昧的味道来，连空气都甜丝丝的，难免后面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但至少现在不能开门见山。可她又想坐在男人的旁边，这些年有很多次在梦里被这个男人闯入，和他在一起已经让她期待了很久。女人内心的一种渴望春苗破土般的涌出，宛如小鼠出洞似的撩拨着她，她希望男人能勇敢些，拍着他身旁的位子说，来，坐在这里吧，我们更亲近些。最好再带些调情的口吻或是言辞。她就会欣然接受。但她不能主动地走过去，那样显得她多么轻浮，这个年龄了，她需要保持她这个年龄的女人要有的自尊和矜持。
男人果然发话了。他扯了一下他右首边的椅子说坐在这里吧，把菜都放在一起，这样桌子就不用转了。男人说得一本正经，理由也很充分得当，这让女人心里既有些兴奋，又有些失望。但她还是欢快地应了声“好嘞”，然后驯顺地走过去，坐在了男人指定的椅子上。
菜已经上齐。桌上除了两个人点的之外，还有饭店例行赠送的两个小咸菜，和男人说的那样，并排摆放在一起。原来男人在她进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打算。
汤正好。丝丝缕缕的白汽徐徐上升，袅袅娜娜，绿蓁蓁的海带片，黄灿灿的玉米棒，排骨浸在汤里，香味随着水汽溢出来，醇厚、浓烈，打着滚的往鼻孔里钻。鱼正鲜。焦黄的表皮，白嫩嫩的鱼肉，大大小小的油泡泡沁出在表面噼里啪啦地炸响，两三公分宽、五六公分长，仿佛一条条金缎子，整齐地码在盘子里，看着就让人很有食欲。
男人不停地给女人夹菜，把鱼给女人在接盘里堆了好几块。女人则夸张地挓挲着手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男人说上学时你就只吃鱼肉，不知道现在这个习惯改了没有？女人说本性难移，口味也一样，就像是北方的人到了南方，不管是住了多少年，但总还是喜欢吃北方的家乡菜。女人用手指着海带玉米排骨汤说，你也吃啊，上学时每次聚餐，你都会要一盘海带丝，想来现在也不会吃厌了吧。男人就使劲搛了一筷子说，海带是我的至爱，这一辈子都不会变了。
接下来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两个人心不在焉地吃着，想活跃下气氛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像初恋中的男女，刚才还谈笑自若，突然间就找不到了话题。
又过了一会儿，女人先打破疆局说，咱们班主任去年办了退休，和老伴去北京给孩子接送孩子去了。男人说就是咱们上学时的那个小不点儿？没想到一转眼的功夫自己孩子都这么大了。女人说，岁月不饶人，我们一晃不也该讨论退休了吗？
男人说，你知道不，大刘，就是个子很高的那个家伙，去年竟然辞掉公职，签约到一家私营公司，而且一下子就签了十五年，那得干到什么年岁啊？女人说我倒听说了，一个人一个活法，要是我才不呢，到年头我就退休，然后过属于自己的日子。男人点赞似的说，明智。
女人说，那天我接到一个网购退单的电话，说我网购的一件商品没货，商家退款，需要我提供银行卡号，好在我及时识破了那是诈骗电话。你说，这骗子是怎么知道我在哪家网店购物呢？男人说隐私泄露呗，再说了现在我们哪还有隐私啊。
……
男人和女人不断地变换着话题，也许是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谈话很难朝一个方向上深入下去，每个话题都像是风在水面打了一个忽哨，浅尝辄止。他们坐在椅子上，像在单位里围着圆桌陪领导召开新年茶话会一样，拘谨而刻板。男人挺直着身体表现的若无其事，女人绷紧了腰身显露的宠辱不惊，他们虽然座位相邻，但彼此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举手投足还都带着社交场合中的色彩。
男人和女人虽说是三十年没见面了，但是平时在微信上经常联系，所以各自的情况彼此基本上都很了解。女人嫁了个有钱的老公，自己工作也不累，每天下班除了逛街、购物，再就是健身、塑体，虽说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是脸上仍然平平整整，身材也婀婀娜娜；男人娶了个同行的妻子，有个很争气的儿子，自己也算是事业有成，早已和光同尘，这个年龄了，头发还是黑如墨染，老成中不乏蓬勃朝气。至于彼此夫妻之间的感情问题，两个人心照不宣，从来不去触及。所以平时能说的话现在不用再说，那些平时回避的话呢，这个情境下更不好意思张嘴，这样的谈话难免就变得断断续续，中间时常出现难解的尴尬。
那化解这种尴尬局面的最好方式就是喝酒了。
于是男人给女人要了一瓶干红，自己点了几瓶纯生。酒一上来，餐桌上马上活色生香起来。葡萄酒瘦高的瓶身，细长的瓶颈宛如少女，亭亭玉立；啤酒瓶圆满的腰身，翡翠似的光泽仿若绅士，风度翩翩；大腹便便的高脚杯冰洁透明，撞在一起声如击磬，乒乒乓乓，摇曳的液体，把灯光都晃晕了，撒满一屋子的朦朦胧胧。女人端着酒杯，微微翘着兰花指，几杯酒下去，就有了少女般的赧然，男人把啤酒哗哗哗地倒在杯子里，泡沫腾腾升起溢出杯壁又很快消失殆尽，弄得湿漉漉的，仿佛诉说着无言的心事。
祝福的话语一说就落入了庸常的窠臼，感谢的话还没出口自己都觉得俗气，但是只要是搭配上喝酒就能展现出不一样的新意。身体也彻底放松了。男人和女人就频频地碰杯，你一杯，我一杯，你敬我一次，我再还你一杯。很快，女人的嘴唇被染的通红黢紫，脸颊飞起一纸厚的红晕，把自己喝得眼神和身态都酒汪汪的。那些不能说出口的心思，就像是被封闭在密闭容器中很久的原料加了酒曲子一样，很快发酵，有了越来越醇香的味道。
女人不时拿眼乜一下男人。男人面色白净，圆滑美丽的下巴，没有胡须，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不少，一件蓝格子的羊毛衫，袖子被捋在肘弯处，一举一动间，黄色的皮肤下隐约可见肌肉在滚动。男人温文尔雅，动作不猥琐，言辞不带脏，不论是喝酒还是吃菜，都显得那样郑重其事，那样老成庄重，但是那一双飘忽不定，刻意躲着她的眼睛还是像当年一样青涩。
我喜欢这个男人，我喜欢。女人在心里和自己说。
大学期间，男人和女人都是风华正茂，那时两个人可以说是最亲密的朋友。对，是朋友，不是恋人。起初女人对男人有好感，是因为男人聪明睿智，很有才气。那时候，女人年轻，少不经事，加之第一次离家独立，遇到问题总是好发点小脾气，耍个小性子，这样就经常会让她在班级中出现上不上下不下的局面，而每次男人都能巧妙的打破僵局，既不显得刻意，又不会让她尴尬，化解开她心中的藏怒宿怨，让女人很感激。慢慢的，女人又发现男人还不乏女人般的心思细腻，温柔体贴，所以慢慢得就喜欢上了他，两个人之间的交往就多了起来。她对男人的感觉，经历了由衷心的感激到真正喜欢的过程，后期甚至有了一些依赖。
但是我爱这个男人吗？女人又问自己。这个问题在三十年前就曾经困扰过她自己。喜欢不一定是爱，但爱里一定有喜欢，在她看来爱不但喜欢，还会为对方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可她并没有为男人付出过一切。可要说她对男人的感情不是爱吧，她自己又不愿意承认，那时候她也曾经想过为男人付出一切，憧憬过和男人双栖双伴后的愿景。毕业那段日子，她曾经被这个问题无数次的煎熬。她知道男人是爱自己的，她能感受到男人对她那种欲说还休的期许。可是男人是从农村考出来的人，毕业后只能别无选择地回到他家乡的那个小城镇，而她是可以留在大城市的。是收获完美的爱情？还是要体面的工作？面对着两难的决择，女人有过义无反顾地追随男人而去的想法，但最后还是听从了父母的意见，选择了后者，留在了大城市。她自己是爱他的，只是不敢爱而已。毕业前夕，女人始终躲着男人，尽管她知道男人不会向她提出什么要求，但是她怕见男人，她怕自己控制不住，她怕被感情冲昏了头脑，直到离校也没再和男人见面，这也成了她心中的遗憾，让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太适应。她感到，她对男人的感情就象是下了一场大雪，平时只是在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混混沌沌中感受着温暖。但是之后要忘掉他，竟是大雪之后的慢慢融化，在漫长的日子里，不时会感到那样清冷，有时还会是灼人的痛，等融化到最后，才裸露出情感的那片荒芜。世事弄人，就在女人快要在记忆中抹平这段经历的时候，这个男人又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社会的变革让世界翻天覆地；信息的发展让生活日新月异。随着微信在普通人生活中的普及，让原来散游在世界各地的人又重新聚首，关系也重新变得热络起来。她们班级建立了微信群，男人和女人也相互加了微信，就这样隔着屏幕，男人又走进了她的生活。她知道男人在工作中很出色，早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进入到原来小城镇人不敢奢望的大城市生活。慢慢的女人的情感世界里又起微澜，总是不自觉得回忆起两个人在一起时的美好，像是女人在隐秘处纹了一小块纹身一样，寂寞时偷偷欣赏着聊以自慰，幻想着种种。
女人这次心血来潮，鬼使神差的突然在这里下车，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那个时候有一种强烈的意愿见到男人，只要能和他单独在一起。是想弥补三十年前的遗憾？是想找回属于自己的爱情？
女人很苦恼，女人此时不禁有些既希望又失望的心理。但是又怕男人看出来，于是就不停地端酒。
为了三十年后的重逢，来，干杯。女人说。这句话，女人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多少次。
其实女人也不想把自己灌醉，她只是想借酒壮胆，把自己灌出几分勇气来。
男人内心也不平静，尽管心里像沸水一样翻腾，表面还是装出冷水一样的沉稳。女人的突然相约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虽然这个场景是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的，可没想到今天会成为现实。他承认，这么多年，在自己内心的某个角落里，他始终给女人留着一方天地，女人的影子这些年始终在他生活里浮现，不论是在原来小镇上，还是现在在城市里，他从来都没把她忘记。也许是这份爱让他太用心了吧。上学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对这个女人不仅是喜欢，而是爱，但是他从没向她表露，他知道自己和女人的差距，不是自卑，是真实存在的距离，是现实的残酷提醒他不能去爱。他也有过几次冲动，想向女人表白，但他最终都放弃了，他知道那样做的结果可能是不仅得不到爱情，恐怕连友情也将不复存在，所以他只是把这份爱意深埋在心底，像远古的人类把自己心爱之物一同埋葬一样，不仅是希望，更是一种念想。现在女人就坐在他的身边，从女人的行为动作上，从女人的目光里，就知道女人也没有忘记那段感情，他能感受到女人对他的脉脉温情，他也想有所回应，但是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去做，做到什么样的程度。他不敢太多的正视女人，只是偶尔地让眼睛在女人身上逗留一会儿。女人显然是为了这次约会也做了准备，但是又似乎让人看不出来，淡画的隐隐约约的眼影，轻描淡写般描的若有若无的唇线，肯定是还扑了一层淡粉，在灯光下脸上不时有灿若繁星的亮点闪现，淡淡的清香在浓郁甘烈的酒气中更具一番别样风味，一件粉红色的毛衣，松驰有度地裹在身上，让女人骄傲的部位高耸着更加凸出的显现出来，毛衣的表面一层茸茸的细毛，在灯光下如云雾般飘飘渺渺，让那个部位更加神秘和充满诱惑，男人不禁有些想入非非。男人的脸慢慢的红了起来，不由得一阵心旌荡漾。我爱这个女人，曾经是，现在也是。男人在心里和自己说。她应该是我的女人，应该在我的房子里出出入入，应该在我的身下愉快的呻吟。可当时为什么没拿出勇气向女人表白呢？自己真的没有信心带走女人，让女人过上幸福的生活吗？是自己当时太懦弱了吧！男人在内心残酷地拷问着自己。不过他很快地原谅了自己，时势捉弄人，当时他真的没有能力，他连他自己的工作都无法保证，还能给女人什么保证吗？幸福不是说几句狠话就能实现的。虽然他也设想过和女人在一起时的美好愿景，可那就象是物理上的一个质点，只不过是一个理想化的模型，只承担想像中的任何有质量的幻想，但是却不具象任何体积和形状。他有什么样的信心表白女人呢？即使女人自己提出和他在一起，他也应该坚定的拒绝。如果你爱一个人，那就应该让她过的幸福，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想到这里，男人刚才在内心刚刚涌上来的激情便又冷却了，那份蓬勃的冲动也式微了。于是他赶紧把目光挪开，不敢看女人的眼睛，怕是让女人以为他是一个轻佻、浮滑的人。他就不停的举杯，除了和女人相撞之外，也不时得自斟自饮着。
都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女人忽然问男人，可月老会不会也有失误的时候呢？女人虽说努力控制着自己，但是在酒精的作用下，还是有些半晕半醒，两个脸蛋红彤彤的，像是要起火的样子。女人这样问男人，其实在家生气的时候也经常这样问自己。那时她就会不自觉得想像如果当时和男人开花结果时的假设，虽然她也知道那是个根本不存在的假设，可总是悲伤的管不住自己。女人对自己的婚姻也很满意，两个人是经人介绍的，丈夫也算是在众多选择者中百里挑一，婚后的生活也算和谐，可有时又觉得自己的婚姻有些不足——自己的生活中只有婚姻而没有爱情。婚姻是经过权衡利弊后趋利避害的粗暴组合，爱情是心心相印后不顾一切的水到渠成。比如她自己的婚姻就像是一件高档的家具，是把本不在一起的两个物件被人筛选后经过砍斫规矩，生硬地组合在一起，即使外表涂上了光亮的油漆，刻上了精美的花纹，看似天衣无缝，精美绝伦，但是仍然棱角分明，完美的结合下存在着鲜为人知的罅隙。而如果和男人，两个人经历了相识、相交到相知，本应该顺理成章瓜熟蒂落地走到一起，结婚、生子、终老一生，就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从淘泥开始，经过制坯、上釉、再经过锻烧，才会呈现最终超凡脱俗的飘逸，哪怕也会有瑕疵，那也是浑然一体的美丽。女人一想到这些，有时候在家里连架都懒得吵了。有一次，不知由于什么事情，丈夫很不耐烦地说她你咋那样死相啊！女人本打算强势还击，最后忍了又忍还是把委屈憋在了心里。可要是在男人面前，她一定不会，她可能会大吵大闹，可能会悲伤啜泣，也可能躲在一边生闷气，但是不论怎样，男人一定会低声下气地给她认错，然后她就会像懒猫在怀般瘫软在男人的怀里。
女人这样想着，不觉两个鼻子有些酸酸的，两个眼窝也潮潮润润起来。
男人还在自斟自酌着，半天才觉出耳朵里好久没了女人的声音，他看了女人一眼，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女人的眼里晶莹莹的，汪着两窝泪水，他心里不由一阵慌乱，于是赶紧把目光挪开，去看餐室的门。门也是木制的，分两部分，下面是实木，上面是个田字格，镶嵌着四块玻璃。玻璃是毛玻璃，应该是玉砂玻璃，玻璃表面很干净，均匀细腻，看不到食客们开关门时留下的指痕，门关着，看不清外面的环境，但是走廊上的灯光却柔和地透进来，呈现着一种朦胧的美丽。男人才想起来，服务员自从端上菜来之后，就再没进来过。
于是男人就站起来说，当然会有失误的，否则就不会有离婚的事情发生了。他边说边拿起餐桌上的水壶，走到餐室角落里的备餐柜那，那里有电热水器，他低着头看了一会儿，点击了一下出水键后接水烧水。备餐柜恰好在女人的身后，男人站在那里，就看不到女人的正面，看不到女人那张泪眼迷离的脸。看到女人流泪，男人心里就一下乱的不行，不论女人由于什么原因，他都心疼女人，可他又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去做。当然这个时候女人是最需要安慰的，可他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安慰呢？他不知道女人因为什么流泪。是女人酒喝得高了？是女人在这样的夜晚触景生情？是女人婚后的生活不太幸福？平时两个人在微信里聊天，都是说些生活中无关紧要的事情，或是谈些工作中遇到的一些困惑，然后相互勉励一番，从来不谈双方夫妻之间的感情问题，两个人似乎都在有意识地回避着。说自己生活的很幸福，那不就是相当于告诉对方，没选择和你结婚是对的。说自己生活的不如意，难道是告诉对方我很后悔，肠子都悔青了。所以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躲闪着。那女人的眼泪为什么流，男人就无从知晓了，男人不确定女人的情绪是怎样引起的，不明就里就不能贸然张嘴说话，以免引起曲解和误会。于是只好走开，看不见就是最好的解脱了。
那你是怎么理解缘分的呢？女人问。
男人想了想说，缘分对于两个人来说好像是经过的一艘船。如果同时到达，一起上船，便是有缘有分；如果一个在船上，一个在岸边，那就是有缘无分。可如果是船上的人弃船上岸，其结果可能是被水弄得狼狈不堪，如果是岸上的人泅水追船，那结局一定是越来越远，越来越险。
女人没有搭话，等男人端着水壶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女人已经没有了眼泪，脸上又是春意盎然了。
那你信命吗？女人用手托着腮，像一个俏皮的孩子一样，她歪着脑袋问。
年轻时曾经不信。男人一边给女人倒水一边说。可现在回首自己经历过的是是非非，现在我信。
女人说，嗯，人这一生，只有经历过了才会有清醒的认识。年轻时，觉得车子、票子、房子最重要，可到了一定的年龄，才真正理解钱财乃身外之物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才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可惜却再也不能回去了，这就是宿命。
是啊，衣鲜口福只是外表，心有灵犀才是内涵。男人点了点头，拿起筷子指了指还没动几口的菜又说，就拿这吃的来说吧，不论是山珍海味，还是淡饭粗茶，吃的就是那么几口，最后都是一个滋味。
女人说，我们单位，有一家子，两个人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齐分到我们那，起初大家并不看好他们，但是两个人恩恩爱爱的生活，虽然白手起家，挣的工资也不是太多，但是工作稳定，这么多年一路平平稳稳地走过来，到现在也有了两三套房，现在两个人仍然一起出双入对恩恩爱爱着，生活极为安定，真的很让人羡慕。说着女人端起酒杯，独自喝了一大口，又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就是命中注定，所以我现在很信，很信命。
男人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说，我生不有命在天？
女人长叹了一口气，说，确实，我们平时不是有个词叫“挣命”，在我们那里就是“你就作吧”的意思，人不可与命争，想来也是不无道理的。说着女人把酒杯端起来，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说，我们走吧。
男人睡得很晚，可能是因为酒精的作用，也可能是因为有些亢奋，直到天快亮时才打了个盹，等他醒来时，天早已经大亮了，他打开手机，看到女人刚刚发过来的一条信息：我今天就回去了，下午的飞机。男人赶紧回了过去说，你不是说在这边要呆几天吗？女人说，不了。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那我送你去吧？女人说，好的。男人说，那你等我，我马上开车过去。
十几分钟后，男人来到了女人住处的楼下。
男人吃完了对夹，正准备从汽车中间的扶手箱里找纸巾擦一下手和嘴，刚一低头，就看见女人早已经从后排把两块湿巾递了过来说，给，擦一下。男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接过来，湿巾很柔软，散发出清淡的酒精的味道，擦在脸上，清凉凉的，透过肌肤，变成一股暖意直流到男人的心里。
我们走吧，女人说。
汽车在路上不紧不慢地行驶着，男人开的很平稳，两个人坐在车子里沉默着，男人坐在前排驾驶位上，女人坐在后排斜对着，谁也不说话，有如两尊超越时空的静物。
听听音乐吧。女人终于发话了。
男人仍然没言语，只是默默地拧开汽车内的音响，刘欢那非常有特点的声音马上传了出来，时而深沉，时而高亢，雄浑的鼻音，温婉着无限的沧桑。
君来有声 君去无语 翻云覆雨里
虽两情相惜 两心相仪 得来复失去
有诗待和 有歌待应 有心待相系
……
凤凰于飞 翙翙其羽 远去无痕迹
听梧桐细雨 瑟瑟其叶 随风摇记忆
女人听着歌曲对男人说，诗人苏金伞八十六岁时写过一首小诗《埋葬了的爱情》，最后几句我特别喜欢
第二年我又去凭吊
沙坡上雨水纵横
象她的泪痕
而沙地里已钻出几粒草芽
远远望去微微泛青
这不是枯草又发了芽
这是我们埋在地下的爱情
生了根
男人听着女人轻轻的诵读，心里一阵悸颤，仍就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流下了伤心的泪，他知道这首诗，他还知道诗人在这首诗的后面加了个小注：几十年前的秋天，姑娘约我到一个小县城的郊外，秋风阵阵。因为当时我出于羞怯没有亲她，一直遗恨至今！只能在暮乡的黄昏默默回想多年以前的爱情。
史铁生在一篇文章里写道：结婚的机会有可能在外边，可爱情的机会只能在心里。
时光如水，岁月是河，这条河永远不会倒流。人生一世，选择了也不会重新来过，在纷繁复杂的往事中，有些故事注定只能用来回忆的。那些故事的情节，在时间的尘埃中，凝结成了一块透明的晶莹剔透的琥珀。而作为主人公的我们，站成了这块琥珀里的那些虽然栩栩如生却再也不能复活的生物标本。
相关文章
微信收款码
支付宝收款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