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师自传
我姓李，名师师，生辰籍贯俱忘却也。
自我记事起，就在东京汴梁的勾栏馆舍里生活。收养我的是一个人老珠黄的虔婆，她叫李妈妈。李妈妈为我请来乐师，教我阮琴、琵琶、洞箫，教我柳三变的词，昨日“寒蝉凄切”，今宵“残照当楼”。偶然间，我自己听闻了苏大学士的词，绝异柳永之风。我竟然不知这世界上有这样豪放的词，“小乔初嫁，雄姿英发”，何尝不是我的梦想？
李妈妈告诉我，我乃是青楼女子，不是那些低贱的娼妓。后来，我又学了许多的技艺，琴棋书画，诗酒茶花，无不精通。在这些艺术中，我感觉到生命的美。我知道，他们不会平白无故收留一个女子。人们总是爱怜我，因为我众不同。我生得不算太难看，人也不算得太老。
大约是二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与赵官家相识。那天，官家化名赵甲，到我院来。李妈妈只当他是寻常客人。我暗笑她愚昧，这人既姓赵，何敢名甲？闻皇上昏庸无道，不理朝纲，这必是真龙天子赵官家。于是茶酒伺候，歌舞驾前，自然不必多说。他再来时，已是紫气萦绕，龙袍玉带，吓得李妈妈跪倒在地，磕头不已。只有我立在御前，不卑不亢。于是，官家愈以我为奇，对我益加宠爱。
这个男人，让我爱恨交织：如果不是他垂爱于我，我难享荣华富贵；如果不是他昏庸无道，我不会沦落烟花。我不知他是否爱我，他或许只是厌烦了他的六宫粉黛；我也不知我是否爱他，我也许只是羡慕他的金玉满堂。他一天天地来，我一天天地了解他，看他自醉工笔的优雅，听他嗟叹天命的不公。只有在他泪流满面的时候，他才不是九五之尊的帝王，而是我柔情缱绻的情夫。就这样，两颗寂寞空虚的灵魂，“打得火热”。
我生命的下一次变故，在二十六岁那年元夜前夕。李妈妈说，张闲带着一位员外来见。张闲对我作揖唱喏，我看他肌肉丰匀，谈吐优雅，相貌端庄，正是经书中君子模样。李妈妈说张闲还带有一位员外，我叫她去请来。那员外黑矮，却也落落大方。这时，官家驾临，他们也就走了，让我落寞不已。
第二日上元节，他们一行五人又来，这次我定要一醉方休。在我空虚的生活里，已许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于是，我为张闲、员外、太白学士、叶巡检，唱了一曲我挚爱的苏东坡大江西水词，员外和道：“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我当年看穿“赵甲”，岂能看不穿他们？我虽不知他们是什么人，但他们绝非常人。他们走后，院中起火，把我从梦中拉回。
第二年，张闲又梦似的出现了。他挑开斑竹帘子，我转将出来，问他去年元夕之事，他终于交代了自己。他说他叫燕青，便是江湖上号“浪子”的是也。我们相谈甚欢，他比我小两岁，愿与我结为姐弟。他说完，就叫了我一声姐姐。我有些迟疑。
接着，我听燕青吹箫、弹软、唱歌。那些音乐散发着滚烫的江湖气息，天真自然、浏亮洒脱，所有小令宫词，全都黯然失色。他是多么新鲜的一股空气！不知为何，我突然对他说：“闻知哥哥好身文绣，愿求一观如何？”他谦辞过后，脱下上衣，展露出他罗汉般的肌肉，线条分明，文身华丽。那是朽骨执宰、颟顸权贵们绝不会有的野性与活力。我忍不住触摸，他的肌肉刚强而富有弹性，散发着血液的温热，我的冰凉的手感到了温暖。那一刻起我才知道，什么华冠丽服、蝉衫麟带，都不及人自己的身体美得自然。
燕青说：“姐姐做个方便，今夜教小弟得见圣颜，告得纸御笔赦书，赦了小弟罪犯，出自姐姐之德！”那是燕青第一次求我，我怎能不允。这世界上的爱情悲剧，大多是有缘无份；但是，我放不下官家，他撇不了苍生，我们是两条没有交集的线，我们有份无缘。
“君子有成人之美”，我要帮他，哪怕押上自己的性命。我要收敛我的冲动，尽量冷静。于是，我开始周密地安排，说：“今晚定教你见天子一面，你却把些本事，动达天颜，赦书何愁没有？”真难想象，我竟愿意为了燕青，做出这样冒险的事情。
那天晚上，官家驾临。当我看到这两个男人同时出现在我眼前，真如大梦一场。燕青跪地，等待着招安的皇诏，忐忑而期待；官家疾书，飞扬着清峻的瘦金，得意而逍遥。官家给诏书签上“天下一人”的花押后，一切终于尘埃落定。燕青叩头便走，官家叫我“上床同寝，共乐绸缪”。
燕青，我不求与你浪迹天涯，因为我做不到；我也不望你蟒袍玉带，因为你做不到。你已经带给我生活的激情，感染给我“大江东去”的气息。我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我感到了美，这或许已经足够。何为美？人的身体美，苏东坡的词美，替天行道的理想，也美。
从那以后，燕青再也没出现过。别了，我的燕青。
几年后，我听闻宋江大哥死了，不胜唏嘘。又过了几年，改元靖康。此后种种，不堪多叙。有诗为证，诗曰：
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
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
当年耆旧，如周邦彦者，咏我以寻常伶伎；后世遗文，如《续金瓶梅》者，毁我以红颜祸水，卖身求荣，陷君王于不义。是言也，皆非知我心者也。
我李师师者，能通六艺于烟花柳巷之间，在败絮其内的画栋之中，保留自己的精神家园；能周旋于昏君奸臣之手，为宋江大哥争一条生路，叫他招安；能追求自己的爱情与幸福，不以官家之尊而抹杀我对燕青的爱。我何尝不是世间一奇女子也？嗟夫，知我者，无乃施耐庵乎！
惟年癸卯，汴梁李师师作。
相关文章
微信收款码
支付宝收款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