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行走》三步曲第一部《我们的眼泪》
内心建造一道风景
——《我们的眼泪》序
蓝 冰
里尔克在《秋日》一诗里写道：
谁此时没有房屋，
就不必建造。
在很长时间里，我都不能理解他这句话。为什么人没有房屋，还不必建造？后来在漫长的岁月中，我逐渐理解到，人是大地上流徙的生物，人没有恒久的故乡。对任何一座房子来说，人都是过客。所以，建造房屋是不需要的，人必定会在某一时刻流徙到下一处。但是，在我们中国人的思维里却是“安居乐业”。人必定为自己找到一个居所，并停留下来，这样心才安定，然后才有人生的经营，享受尘世的福祉。但人在这尘世往往又充满劳绩，以及不可知的苦痛，这就又构成了悖论。《我们的眼泪》就是这样一个人生的悖论的故事，小说中主人公不断地建造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又不断地坍塌，理想图景似乎永远只在那不可追寻的远方。
邹厚旭的这个小说并不复杂，他似乎铁定了心要把一种生活原汁原味地和盘端出。他放弃了一切叙述的技巧，而专注于事件本身，耐心地讲述它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呈现人物内心的搏斗。剔除掉许多枝节人物，剩下的就是邹晓明、吴梦、李艳三个人的情感纠葛。更严格地来说，只是邹晓明与吴梦的情感历程。他们两人早年是同学，后来生活让他们走到了一起，并相恋。从此开始了他们不断建造人生风景的故事。但显然，这两人都不是太好的建筑师，面对生活、社会，他们也没有充分的能力掌控人生的局面。他们仅凭一种原生的冲动去努力建造。当然，我们说这种建造所遭遇的困难越多，它的难度越大，这份喜悦就越充分。真正能带给人灵魂最大喜悦的，不是顺境，而是艰辛。他们的第一次感情，在诸多社会力量面前，遭遇了破灭，这使他们陷入了人世的昏暗。吴梦离家出走，到外地打工，一直未嫁，过着漂泊之旅，一个孤独的灵魂在漫长的岁月里忍受着无尽的凄苦。邹晓明与李艳结婚后，如坠地狱，饱尝灵魂的折磨，最后也被迫放弃一切到外地投奔早前的兄弟。第二次感情似乎比第一次更艰辛，更沉重，他们在陌生的环境里经受着更多的灵魂的考验，生存的压力，金钱的诱惑，每一种力量都把人逼到了悬崖，一失足就会是千古恨。好不容易重新走到一起的两个人，又不得不面对李艳的死搅蛮缠，他们都感到了无力。但吴梦没有放弃，这次她掌握了主动权，她不惜一切代价帮助邹晓明解除了束缚，获得了自由，真正开始了他们的人生之旅。小说在结尾处写道：
她打断我：“许多事情只有承受。我不想总是一个人在背地里默默地流着眼泪。”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笑了笑。她的笑容里包藏了许多……更多是残酷现实带给她的辛酸，当然也有她对未来的展望。
这就是里尔克诗引导给我们的“建造”一词。对吴梦来说，一种熟悉的尘世的生活就是人生风景，人要获得这风景，需要建造，而这建造，有时不得不去承受许多。吴梦显然是一个理想色彩浓郁的人物形象。在她身上，显现出了一种西西弗斯的悲壮。哪怕她的人生风景不断破碎、坍塌，她还是要一次次地去建造。甚至在当她感到绝望的时候——这对于我一直是一种风景，永远只可能是一种风景了——她还是要去建造。邹晓明是她共同的建造者。邹晓明是在漫长的时日中，在不断的冲撞与成长中醒觉过来的人。当他意识到唯有和吴梦的生活是他所想要的生活后，他积极地参与了这项建造。
吴梦和邹晓明是否能建造起属于他们的风景，这是一个悬案，但“建造”的主题摆放在了这里，它表达着人们的一种愿景，那就是人们所说的：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愿这世界花好月圆。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就是一种理想，正是受这理想的蛊惑，人们才不断地去追求，去建造。但这建造真是人间实景么？还是只是镜中花水中月，只是一种虚幻？正如邹晓明在吴梦去找李艳后出现的梦境：吴梦杀死了李艳，然后被警察逮捕。在梦境与实在之间，很难说孰幻孰真，正如周公之梦蝴蝶：周公耶？蝴蝶耶？小说为什么会给出这两种情形呢？作者用意很难辨清。但恰好这增添了小说的魅力，它留给人们阅读时更多的可能性，多解性。
邹晓明、吴梦追求理想爱情是一种建造，作者写作小说也是一种建造。说这小说也是一种建造，是因为这部小说带有很强的作者的自传性质。作者希望通过文字，为自己建造一座爱情的神殿，在这里来慰藉自己的心灵。
每个人内心中都有这么一座自己的神殿，精神的，抑或情感的。尽管里尔克说“不必建造”，但作为世俗的凡夫俗子还是忍受不住各种欢乐的诱惑而乐此不疲。因为坍塌虽然带给人感伤，但建造带给人满足。而且人们总认为在这建造中人建立了功绩，因此他们应该享有到世间的福祉——对某种美好事物的回味，他们看不到事物不断流徙的远景。所以，建造是必须的，也是必然的。他们把月光当作了砖石，把芦花当作了横梁。他们努力地建造着一道内心的风景。
《我们的眼泪》就是邹厚旭建造起的一座情感的神殿，在这里供奉着他和曾经某个裁缝女的纯美爱情。既是回味，就当真实，可邹厚旭却给这个裁缝女取名吴梦。梦，虚幻也，非真实。作者在尾注上也说：读者诸君：梦，属虚幻之说。请勿对号入座。既是梦，就应该如里尔克所言“不必建造”，但邹厚旭还是要去建造，写下这个故事。但在后记里，邹厚旭又非常明确地讲述了自己的情感经历，又很实，非虚幻。从这看来，邹厚旭内心很实纠结。
我们能给出的解释是，邹厚旭的这种建造仍是精神的，而不是现实的。邹厚旭实质上是要把一种生活中的不完满，世事的流徙变迁，转移到小说中来加以完成。比较小说中吴梦的人生经历与后记中裁缝女的人生经历，我们可以读出作者邹厚旭的艺术取向。后记中的裁缝女是结了婚的，婚姻很不幸，而小说中的吴梦一直单身，保持着自由独立，这两者的迥异就像分岔的河流，一条流向了荒原，一条流向了大海。显然，在小说中邹厚旭是在实现自己的一种生活理想，在内心建造一道风景。这风景便是美丽、自由、忠贞，能为爱情牺牲一切的吴梦。把一段情感经历写成小说，是为了能够永恒地凝视。在这充满劳绩的大地，我们已经有很多人性之苦，给自己一些甜蜜是被许可的。不论怎么说，对这样的艺术的凝视，我都要保持赞许。毕竟，有风景的人不多，而能用心去看风景的人，更是珍稀。
邹厚旭请我给他写序，忙于生计的他还能写出这么精彩的故事，已很是感喟，一个朴实的人，牛骨头也能烘得那么好吃，口感醇正，怎能不附庸几句。正巧里尔克142周年诞辰，借他的智慧，敷衍成这篇文字，也算是对邹先生这道风景的涂抹点染。不尽人意之处，还请再批评。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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