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阳镇短程
湖阳镇短程
一
我只身来到一个陌生的镇子，湖阳镇。
我奔着石臼湖的夕阳而来，然而，日暮已迟，酡红的夕阳将这座小镇笼罩在残照之中，我蓦地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在防洪埂站下车，入眼一堵孤零零立在路边的矮墙，上面却写着“杨家村口站”，字的下方镶嵌着鱼蟹图案的金属片，似乎表示这里乃鱼蟹之乡。
我站在路边踌躇不前，几条脏兮兮的狗结伴在我身前跑过，远处的天空炸响礼炮的声音，顺着陡坡上的石桥栏望去，星星火光一闪即逝。
这里是哪里？直到此时，除却名字——湖阳镇，其他我全然不知。乘坐公交车时似乎路过一处政府办事处是以“马鞍山”为名首，我想我已经离开江苏地界，到了安徽省。两地之间辗转，似乎跋山涉水非常遥远，然而并非如此，我的内心没有什么变化。
二
到达此处之前，我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公交车一直向前开，我倚着车窗朝外看，橙红的夕阳漂浮在树林上方，浑圆而迷人，道路两旁尽是乡人家的池塘，深绿色的池水倒映着沉沉暮霭里美丽的夕阳。
天空被云雾刷染成朦胧的灰白色，看起来有些阴沉，夕阳却漂浮云层之外，白日的锋芒消逝，它变得柔和而平睦，尽可以直视它。
车子仿佛驶进了里巷胡同，这条狭长的村镇道路向上缓缓延伸，朝上远眺，家家户户的房子拥挤在一起，一家紧挨着另一家不留一丝缝隙，这些五彩斑斓的独栋楼房呈阶梯式林立于长而缓的坡路两侧，门面则高悬五花八门的招牌，“得意饭店”、“庆林酒家”、“小夏油厂”“康乐服饰”、“湖阳佬水果店”……
啊！这条街叫“长乐街”。
前座的少女在和家人通电话：
“我们已经到宣城了。”
“我也不知道……”
“我买了面。”
除此之外，车厢里一片静谧，夜色似乎是先降临车厢内，然后从敞开的车窗向外流淌，晚霞将少女的侧脸渲染得更加生动。
远在他乡，陌生之地的风物唤起我的思念，我感到轻轻的惆怅而又宁和。
三
我想我是为了坠入天际、坠落湖中的夕阳而来，然而直到我站在这堵墙前，才发现我已在不知不觉中穿过了石臼湖，抵达西岸。
夕阳也不见了，我想它已归去山峦，西天便只剩一抹酡红成晕，晕开弥漫着的淡淡的紫气。
啊……我感到茫然无措。
我四下环顾，蹲在交叉路口的人行道上发呆，公交车调转车头沿另一条下坡路扬长而去。乡镇朴素的自然风物令我觉得闲适，我想停留在这里，无论它陌生与否，哪怕一会儿也好，此时的我无依无靠便也自由自在不是吗？
一条狗慢跑到我身前停下，我吹口哨唤它，它走近，呆呆地仰望我，漆黑的眼睛里波光闪动，倒映着日暮的天空和我的影子。我伸手挠挠它的脑袋，听它吐舌喘气，它不惧，我停下手，它不舍，跳起来希望我继续抚摸它。我起身不依，它便识趣地走开了。
我想，我还有我的目的地。我仅希望，在天黑前走进石臼湖的视野里去，然后安然返回。
四
跟着手机地图指引进入镇子一条长长的小路，两旁各式各样的铺子亮起电灯，铺子前或铺子里的人都坐着闲谈，没有人声鼎沸，稀稀拉拉的交谈声混在悠远的蝉鸣里，飘荡在初秋傍晚的风中。
我感到既陌生又熟悉，仿佛看到多年前故乡的影子，红砖黑瓦的平房贴邻紧凑落成一群，被黄土路或水泥路毫无规则地分割开来。那时节外祖父家还是土房，用圆木梁和数十条木椽撑着屋顶，经历多年风霜雨雪，墙壁上的裂纹纵横交错。院子里墙边井旁径自长出香椿树，树旁围着野菜和野草，间或绽放几朵白色、黄色、粉色小花。一经雨天，屋檐下被雨水滴出一排坑洞。
我忘记是谁家二楼阳台挂着葡萄藤，谁家院子里围着花圃，谁家院子里种着无花果树，还有柿子树和樱桃树。梨花开了早春，乍暖还寒时节凉风凋零满院白雪，不知多久后化作泥土，滋润五月的石榴花胜火红。
我最后再吃那甜脆的青黄小柿算来已是六七年前了，然而再往前追忆，童年的悠然时光便愈发模糊。我已经记不起“西地”参天耸立的树林掩映的是我几岁的天空，当我乘凉儿荫坐在不尽年轮粗大的树墩旁，看姥爷光脊梁搓一口唾沫斧起斧落，我吃着姥姥烙的焦香的油馍，我便听见永远回荡在岁月里蝉鸣的悠扬……
异乡的雕梁画栋啊，如今的故乡也如你一般拔地而起座座苍白的楼墙，天空逼仄令人不忍仰望，可你还有山林和湖水不是吗？当树木消逝，当最后的泥土围圈在古老的发霉的青红砖里，只能种上几棵小葱，年年捱着年年，它们是否也在等候某人归去呢？我恍然惊觉，记忆里曾经谙熟的容颜都在不经意的岁月间杳然无踪了。
小楼取代瓦房成为乡村的象征，时代更迭，时间在流淌，我漂流世间随着世事不停变化。
五
我沿着这条坡路，朝石臼湖的方向走去。向晚的小镇街道两旁，商铺已灯火通明，路灯光芒微弱，像是高悬的星星，暗蓝的天幕显得萧索清冷，我感受到一种熟悉而久远的气氛。
过了一座桥，再爬上坡顶，我突然走进一段两旁树木丛生狭窄小路，仿佛通往宫城的殿前长廊。天空变得狭长而深邃，葳蕤的树影庇荫奢求的光明，我切身感觉到白日的离去，不知是否该怀着满心恐惧。
这里已经没有店铺和人家了，夕晖残照里，只能看到一块块毗邻的池塘和水田倒映着天空，水腥味儿扑鼻而来。
霞光朦胧，愈发暗沉，我索然无畏。当我走进这条条街道，听到那些日常的声音，嗅到那些味道，便已经由此及彼地走进我的乡愁里。
六
我终于抵达目的地，夜幕降临，一切都太迟了。
我的心反倒轻松许多，我沿着石臼湖堤岸慢慢踱步，水浪拍打湖岸的声音在脚下响个不停。夕阳即便没有落入石臼湖中，然而一路走来所看到的风物都令我依恋，旅程依然美满。
我斜靠在长椅上仰望天空，湖上吹来的晚风涤荡我的身心。几颗星子隐隐闪烁，夜幕从四方垂落湖面，此岸处我望不见尽头，不知哪里是夜幕，哪里是湖水。
几位结伴散步的老太婆在我面前走过，她们絮语不断，在讨论琐碎的生活。一位母亲牵着背书包的儿子的手与她们擦肩而过，许是接学生放学，要回家去。还有一个老头蹬着自行车渐近而又渐远，沉没在黑暗中。
我在想，傍河而建的人家，生活会有怎样的意趣呢？
时间刚过七点半，我茫然四顾，我该如何回去呢？
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我起身走进归途……
如果说这是一个人的旅行，明天，我不知会不会走到更远的地方呢？
相关文章
微信收款码
支付宝收款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