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抒情散文

抒情散文

门前有树

2023-08-24抒情散文北方
我出生的效古村,离我家大门外不远的石垄上有一棵高大的槐树。对这棵树的记忆,大体都留在夏秋,它枝叶茂密,树冠硕大,高高地站立在我扬起脑袋都不能够看到根部的垄上。它从高处……

我出生的效古村,离我家大门外不远的石垄上有一棵高大的槐树。对这棵树的记忆,大体都留在夏秋,它枝叶茂密,树冠硕大,高高地站立在我扬起脑袋都不能够看到根部的垄上。它从高处探出身子,俯冲一样覆盖过来,树荫下这块领地就成为我们的乐园。那时,一串一串的槐角掩映其中,一束一束的阳光穿透叶片,树下斑斑驳驳的光影,黑黑点点的槐汁,匆匆忙忙的大肚子黑蚂蚁,有时是红腰蚂蚁,这一切都是吸引我长久呆在那里的理由。尽管我偶尔抬头会被白灿灿的阳光晃花了眼,那也许是微风中翻起的白亮亮的槐叶也说不定,那种泛白,让人眩晕。我这样说,是因为我记忆里这棵树没有槐花盛开的影像,它当然是家槐——后来我经见过开黄花和紫花的洋槐以及开白花的刺槐后,知道了它是黄土高原根正苗红的土著,被尊称作国槐的。国槐开黄色的花,浅黄浅黄黄里透白的那种,它在暮春初夏时节绽放,等到热热闹闹的杏花桃花梨花们怒姿张狂过,槐花才突然醒悟一般,施施然挤上枝头,很羞涩地垂挂那么一树黄白——我没有这颗槐树开花的印象。这棵巨大的家槐长在一个三岔路口,从安装着电磨的院里上来,右手边通往我们居住的院落,左手上个坡走不多远,就到了建英家的院子。建英比我们大几岁,听说他爸是大队支书,我们见了他心里都有些发怵,他眉眼带着凶气,路过总要哼咄我们,觊觎我们手里仅有的一点玩物,我们暗地里学着大人“呸呸呸”吐过他,当然不敢让他看见。后来,他终于在我的哭喊声里,抢夺走我爸从太原捎回来的塑料冲锋枪。1uw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唐山大地震过后,我们举家搬迁回翟山庄。与效古村那棵高高在上的槐树不同,翟山庄我家院子周围,树木举目可见,它们围拢着,站立着,彼此间隔七八步远近。从那时起,它们陪伴了我整个少年时代,直到我一步一步远离山庄。它们也在逐年衰老中,夭折、凋零、腐烂后倒匍入土,或者被斧锯加身,裂为板材,打成寿器,残枝败叶塞入炉膛,灵魂飞升,身为灰烬,终究融入土地。1uw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这几棵树木从最西边数起,沿着开放式院边,成半圆形。第一棵是槐树,高大挺直,几乎与土窑洞窑垴相齐,树身一个七八岁孩子环臂可围,树皮斑驳粗糙,它紧挨着表叔家的门口,大致有三五步距离。它的树冠却不很硕大,枝杈稀疏,树叶淡寡,可能因为表叔家门页忽开忽合,人进人出,很少有鸟雀前来在枝叶间起落啼鸣。某一日傍晚,一只失群的黑老鸹,突然落在这棵树上,呱呱呱几声鸹躁,然后张开翅膀飞走了。不多的日子,表叔罹患一种怪病,腹疼如割,滴水不进,骷髅般消瘦,当疼痛来袭,他弓成虾球,脑袋抵着双膝,身子触电一样颤动,不久便一命呜呼。下葬前,请来的风水先生刚进院子就一跤跌倒,他盯着那棵槐树,脸色惨白,汗水滚滚,口称“大仙饶命!”——等到表叔入土为安后的许多年,那棵树还一直站在那里,看起来就是一棵普通的槐树。只是表叔一家四口,表婶三次改嫁后突然脑溢血而亡,表弟成家又离婚,表妹订婚又悔婚,再私奔,男方家是我家隔院墙的邻居,彼此年龄差距十多岁,因为这,表弟出手打伤男方母亲……这一切,难道跟家门前的那棵槐树有关?1uw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从这里往外跨出几步,是一株花椒树。它也就高过大人头部的样子,枝丫却粗壮,树冠蓬松,叶片似飞刀。初夏时节,母亲捋几把嫩翠的花椒叶,淘洗干净,和在面团里,蒸成馒头,清香里带着些微麻,别有滋味。八九月份,鲜红的花椒粒,一簇一簇藏身在浓密的树叶间。小脚的老妗子扭动腰身,认真专注地在树下铺上布单子,一手拉住近在眼前的枝条,一手握着剪刀,咔嚓咔嚓,暗红的花椒粒一串一串落下,空气里有微微的麻香。老妗子没有生育过,寻来(不理解城里人把“抱养”说成“捉的”)表叔当儿子,结果表叔竟然先她而去。花椒树过来,是一棵苹果树,很帅气的树,高挑身子,树皮净滑,叶片要比花椒叶大许多,几根树枝往四处伸展,蓬蓬勃勃。它是老舅亲手嫁接的一棵树,却从来没有结过一个苹果。老舅高高大大,常年穿一身褐色衣裤,年轻时当过队里的干部,是个党员,我爸的亲舅舅。老妗子不生育,问题出在老舅身上。我们小孩子耳朵里拾到的说法是,老舅是个“一籽儿”,就是先天只有一粒睾丸。老舅喂养的牛和骡子,也都是“一籽儿”,不能完成交配,没有后代。寻来表叔作儿子,娶妻生子,接续上了烟火,孙子却被人发现也是一粒睾丸。老舅上山砍柴火,柴火上肩时用力过猛,血管爆裂,脑溢血发作动弹不得,倒在山坡上。老舅的孙子(我表弟)娶了西山一户人家的女儿,几年过去不见女方开怀,于是吵嘴打架互相指责,终于发展到离婚。人们说,是表弟的原因,“一籽儿”。第二年,表弟媳另嫁到赵城,次年抱上大胖儿子。表弟在北京打工,结识一运城女孩,很快成婚,安家在女方。隔年,生下一个胖乎乎的女孩。翟山庄本家亲戚前往贺喜,其实是想一探究竟,看到那女娃跟他爸爸一个模子里捣出来一样,不由暗暗称奇。真是造化弄人。1uw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第四棵也是槐树。相比于表叔门前那棵,它异常出众,树干粗壮笔直,一直到接近四五米的树杈,不见一处疤痕,没有一根分枝。它的树冠浑圆,枝叶密实,俊秀优美,仪态高端,飞临院子里的鸟儿,只在它的树荫里歌唱跳跃追逐交配。也只在这棵树下,一墙之隔的邻居、端着大海碗踅门的五升叔,才有资格享受鸟儿赐予的白色牙膏一样的鸟粪,它们从天而降,非常准确地落进五升叔的大海碗。那时,五升叔一边用一双粗大的筷子搅动饭团,一边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责任制后,山庄的人们都能吃上上等的白面面条了,我们叫做干面,大村子里的人矫情地说成“调(tiao)的”。白色的鸟粪有意无意落进五升叔的“调的”,早早谢顶的五升叔有意无意地筷子一翻,那白的物同面条蔬菜浑然一体。五升叔挑起一筷子,称重似的还要顿上一顿,这才送进张圆的大嘴巴子,就听“呼啦呼啦”一阵雷鸣,喉结滚动,饭团咽下,还要打一声饱嗝,五升叔那享受的表情,不亚于吃的是山珍海味。眼尖的人还来不及提醒,五升叔早把一大海碗面条风卷残云一般收拾殆尽。那人只得装聋作哑不吭声,强忍着干呕,强憋回失笑,或者大笑、狂笑、喷饭的笑、流出眼泪的笑。也有例外,那次正好我在场,同样的情节上演,还没等我开口,五升叔瞪我一眼,然后自嘲道:我把它将滴!完了再紧跟一句:真鳌鱉佬!然后还是那套熟练操作,竟吃得有滋有味,其他人竟然毫无知觉。1uw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第五棵也是槐树,它长在我家和老舅家合居并且开放式不设柴门的院门口。一棵更加清秀亭亭玉立树,这样说,是因为它年轻、挺拔,浑身充满朝气蓬勃的气象。它并不粗壮,也就海碗口那么粗,也不高大,枝杈离着地面也就一丈左右吧,或者这样说,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伸长手臂蹦个高儿,就可以摸到它的枝杈。但是,这棵树年轻,树皮青里泛紫,不像它的近邻皱皱巴巴皲裂着面目暗黑。它的叶子也透漏出青春可人模样,是那种泛亮近乎透明的新鲜水嫩的叶片。它处在生长发育的黄金季节,当花期来临,那一嘟噜一嘟噜黄中带白的槐花,在浓密的枝叶间探头探脑,散发出浓郁的花香,逗引得蜜蜂成群结队嗡嗡嘤嘤,招来麻雀火燕燕吱吱喳喳。一树芳华,满目清明,真真切切好景致呢。这样的情景,自然少不了人的活动,不然真有点遗憾在里面。于是我几个待字闺中的堂姐,袅袅娜娜就出场了,景色如画,人物如画,活的画面徐徐展开,又是另一种氤氲生动。那时,她们大多在十四五岁前后,因为家务所累早早辍学,帮衬着大人里里外外地忙,收拾打扫,洗衣做饭,喂猪放羊,挑水担粪,甚至于拉着平车来回五六里去虎峪磨面,大人们能干的活她们几乎都能干。当然,堂姐们也早早就学习做起女红,纳鞋垫粘鞋底织毛衣,也有纺线织布的,不过要等到年龄稍大些才行。她们来到树下,却是另一番景象。堂姐们没有一个不漂亮水灵的,她们个个高挑身材,皮肤白皙,模样秀气,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特别是每每有谁凑近耳边,说上几句悄悄话,她们中的某一个便一朵红云飞上脸颊,黑白分明的眼眸受惊似的往一个方向随意一瞥,又倏忽收回,用浓密的睫毛和轻颤的眼皮,深深掩藏,手里的活儿一时就乱了针脚。也有扎出血珠的情形,她们就把手指放到嘴唇边,一边吮吸一边忍着疼痛皱起眉头,含着泪花的双眸更深地藏进波涛汹涌的喜悦和羞涩里。哦,堂姐陷在爱情里了,这个秘密连我们这群傻小子都能洞悉一切,何况她同龄的玩伴们。——长大后看电影,当看到人物风流的女主人公被人窥破心思,“不小心”扎破手指,想起我的堂姐们相似的窘迫,不禁莞尔。这样的情景,在这棵槐树下次第上演,农忙间歇,她们聚在我家院边的这棵槐树下,春日午后,炎夏傍晚,特别是大月亮明镜高悬的秋天。她们坐在树下,围成一圈,彼此声息黏连,亲密无间。也难怪,她们不是大伯家的秀姐,就是二伯家的玲姐,要不就是五爸家的珍姐。有时候,三个姑姑家的表姐走亲戚,来了就不想回去,一住就是十多天。这样,强大的亲情凸显——这可都是一个爷爷的血脉凝结,院子里就更加热闹。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母亲大度宽容,她那时候在小学校教复式班几个年级的课,我的这些堂姐堂妹堂兄弟,几乎都是她的学生。母亲极漂亮,梳着齐肩短发,威望高,有风度,心细又热情,堂姐们跟自己这个长辈一点都不生分。1uw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如果从最年轻的槐树往回数,还有一棵梨树,也是老舅亲手嫁接。它仅仅有大人大腿粗细,不足三米的树干吧。印象最深的,是因为嫁接过——它可能是杜梨树嫁接而来,杜梨树呢,可能是老舅在附近山岗或者沟谷寻得,然后不辞辛苦小心翼翼地挖出根须,还要带着泥土运回山庄,再满怀期待栽下它。等到长大到适龄时候,就采用扦插方式,嫁接上梨树的嫩枝,像呵护儿女一样伺候它,直到它冒出新叶,愈合刀口。因为这个缘故,嫁接的部位会自然形成一个硕大的疙瘩,特别适合我们这些半大小子攀爬,并且以抓着树干站在上面为荣。那时,老舅每每走过,看见我们祸害,不知什么原因,竟然一声不吭。1uw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梨树过来就是见证我的堂姐们青葱岁月的槐树,这棵树过来,是一棵长在猪圈外的槐树,枝节粗壮,树冠如伞,为母亲喂养的小猪遮风挡雨。再往里,是一棵更加高大茂盛的槐树。尽管它生长在一墙之隔五升叔家的院子里,但因为树冠巨大,浓荫蔽日,遮盖了我家窑洞可见光的大半,我一直以为它就是我家院子里的一员。1uw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岁月不居,流年倥偬。老舅老妗子过世,表叔表婶过世,五升叔早已经老态龙钟,上次回去看他,他坐在如山的玉米堆里,看见我和妻子带着礼物走近,几次欲起身迎接而不能。他也是一棵树吧,无非等待岁月的刀锯随时伐倒,就像此前被伐倒的那些人一样,也仅仅是一棵树而已。1uw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