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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洱海渔村

2020-09-24叙事散文张乃光
那种味道是特有的。虾米与阳光融合的味道。一滩一滩融化的阳光,一滩一滩红彤彤的虾米。短墙,石头砌成的短墙长着仙人掌。这些长刺的石头,捍卫着农家的宁静;土墙嵌着的螺蛳壳,在阳光里突然间灼亮,像受不了难耐的宁静,要发出呜呜的鸣响。一只大花公鸡,预
  那种味道是特有的。虾米与阳光融合的味道。一滩一滩融化的阳光,一滩一滩红彤彤的虾米。
  短墙,石头砌成的短墙长着仙人掌。这些长刺的石头,捍卫着农家的宁静;土墙嵌着的螺蛳壳,在阳光里突然间灼亮,像受不了难耐的宁静,要发出呜呜的鸣响。
  一只大花公鸡,预感到了什么,突然伸长脖子,啼声,把乡村慵懒的意味拉得很长。
  想模仿当年那个吹树叶的小子,神经兮兮地朝着北边的窗口张望。想像中的头影始终没有出现,蚕豆粑粑的味道还留在舌头之上。
  他爱吃蚕豆粑粑,爱看她脸上的笑。那是一种无奈的笑,却像窗棂外的阳光分外明亮。
  去村外的碓房里舂米、舂面。把舂回的糯米面,薄薄铺在箥箕里,在月光里晾干。然后,趁着月色摘来蚕豆,蚕豆糯米粑粑就成了最好的宵夜或晌午——那是记忆里洱海边最好的味道。那种味道与一个人有关。
  至今猜不透她笑容里藏着的无奈。只知道,只要有她在,这个世界就十分地美好。只要有她的笑在,这天的太阳就会格外的温暖。
  村外,有一片不长刺只长石头的山坡。村口,一块古碑,记录着古村的历史。古碑不远处是一株大榕树,大榕树后隐藏着一座本主庙。本主脸上的笑神秘莫测,预示着未卜的命运。每次经过那里,总会向村口加紧脚步。
  大榕树,本地人叫着“大青树”,喷薄如一株巨大的绿色山泉。大青树北边,有一面石砌的墙。墙上的窗口,对着南方。木格子窗棂,永远的定格于心上。
  栽秧时她栽秧,下海时她下海。她的渔船,拴在他的心上;她的秧田,绿在他的门前。
  洱海,撩人心扉的蓝,当谷子黄了的十月,一串米螺蛳练子,在阳光下摇晃。这种米螺蛳,是洱海边特有的一种螺蛳,心灵手巧的她,在洱海边的沙滩上捡来这种米粒大小的螺蛳,用一根红丝线串成一串,挂在脖子上——那是一种很好的装饰。
  米螺蛳练子一晃一晃,那是一个在海边戏水的小姑娘。定睛细看,心猛地跳了起来,是她?时间好像倒流,重新回到了童年。然而,唢呐的呜咽声重新响起,一闪,大青树后,仿佛又看见了那串散落在地上的米螺蛳。
  本主脸上的笑神秘莫测。他在本主神像前下跪,请求他的保护。本主老爷,脚上套了一只绣花鞋。村里人说这是他晚上去会情人,天亮鸡叫时慌忙中离开,错穿了情人的一只鞋子。这只绣花鞋,自他记事起一只穿在本主老爷的脚上,让他想不明白,难道本主老爷后来再没去会过情人?这只错穿的鞋子完全可以换回来的。
  于是羡慕起本主来,真想有这样一只永远归属于自己的鞋。
  她也有一双绣花鞋,一直藏在柜子里。柜上挂着一把大铜锁,锁住秘密,也锁住命运。
  唢呐无比忧伤地响起的那天,柜门打开,那双绣花鞋,穿在她脚上,与她一道离开村庄。唢呐声绕过大青树,离别从此成为永远!
  从此,最怕听到唢呐的鸣响,一声一声,伤痛着年轻的心。
  从此不再去本主庙,最怕看本主脸上神秘莫测的笑,最怕看本上脚上套着的那只绣花鞋。
  本主老爷是幸福的,他毕竟还有那样一只绣花鞋。本主老爷脸上的笑是神秘的,让人莫测中感到了恐慌……
  岁月渐渐老去,不老的是村头的大青树。当布谷鸟叫起来的时候,照例去赶“绕三灵”。“绕三灵”是白族的情人节,无缘的情人要在这个节日里相会,一边打着霸王鞭,一边唱歌,用歌声来弥补存在于心头的缺憾。他去了一次又一次,从未见到她的身影。只是有一次,见到一串米螺蛳练子,挂在一个小姑娘的脖颈上,正当就要叫出记忆中的名字时,一个壮实的男子抱着小女孩离开了打着霸王鞭的人群,只留下一声声三弦铮铮的呜响。
  命运有时是无法把握的。他牢牢记住了这句话。这话是村里一个小学老师说的。这话让他想起了本主庙里那尊神像脸上的微笑。
  石头墙上的仙人掌,挺着愤怒的刺、伤心的刺。他想要找回散落在大青树下那串米螺蛳练子,却已然找不到当年的任何踪迹。
  他想重新做一串米螺蛳练子,挂在时时能看到洱海月亮的窗棂之上。洱海边,却再也找不到一颗米螺蛳。岁月沧桑,岁月沧桑,洱海的水,再也映不出当年那个圆如满月的脸庞。
  人的生命其实是很容易失落的,就像那米粒般大的米螺蛳,只要一碰,线就断了,米螺蛳就散了。风一吹,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最终去了本主庙。本主脸上的笑仍然神秘莫测,但脚上的绣花鞋却不翼而飞。
  这不禁让他莞尔之后复又悲凉:一个连自己脚上的绣花鞋都保不住的人,能够支配别人的命运?
  洱海边的事情变得扑朔迷离,他不再去本主庙,只把自己的白天交给一艘渔船。这是一艘用桨划动的木船。村里很多人已经在渔船上换上了机动浆,柴油发动机漏出的机油在阳光里一晃一晃的,色彩光怪陆离。捕回的鱼越来越少,乡里村里开始动员村民们网箱养鱼。他不喜欢网箱养的鱼,吃起来味道比洱海里捕捞到的差多了,而且网箱养鱼把洱海水也搞坏了,海滩上找不到米螺蛳,浅水地带大一点的螺蛳也绝迹了。
  一天,在海边,他又看到了一串米螺蛳练子,挂在一个小姑娘的脖颈上。他差点又要叫出遗忘很久的名字。那小姑娘很像她,特别是笑起来的表情。“我妈妈说,小时候她常来和一个叫阿强的小阿哥玩耍,那时的洱海水可比这样清啊。要是我阿妈还活着,看到洱海水变成这样子,她会伤心的。”
  他的心像被扎了一刀。小姑娘说出了他的名字。小姑娘站着的地方,当年是一片海水,海水里的小木船上就站着他,对着岸上的她笑,看她脖颈上的米螺蛳练子一晃一晃……
  他开始隐隐感觉到洱海需要的是什么。村里干部,乡里干部,开始在大会、小会叫着喊着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洱海,要取消网箱养鱼,取消机动渔船。
  眼睛,他想起了她的眼睛,那是像湖水一样澄澈的眼睛。
  “要是我阿妈还在,看到洱海水变成这样子,她会伤心的。”这句话让他心痛了一夜。
  当洱海后来又放养了大量银鱼,当人们用网眼很密很小的渔网在海里抢夺财富的时候,他又去了一次本主庙。本主老爷脸上的笑容虽然高深莫测,但也透出了几分无奈,这样的表情过去所无。他虔诚地下跪,默默说着心里想说的话。起身时不禁呆了,他又看见那个酷似她的小姑娘,脖颈上仍然挂着那串米螺蛳练子,一晃一晃。
  小姑娘跪在本主前,双手合什,也在默默祈祷,他明白她在说什么。
  当洱海再次开始退田还滩、退塘还海、退房为湿地工程,他站在当年曾经和她采过菱角的海滩上,想像着当年这里荡漾着的湖水,想像着坐在一艘小木船摇呀摇的快乐,想像着她脖颈上一晃一晃的米螺蛳,他的心开始发酸。这块海滩,当年有海菜,有菱角,有水鸟,如今却变成了一块没有水的海滩。海滩上没有沙,没有贝壳,没有螺壳,没有小船,更没有了米螺蛳练子一晃一晃时她那种笑。
  他当了洱海环保员,每天撑着小船,去打捞漂在水面的垃圾。
  “小小船呀摇摇摇,一摇摇到外婆桥。见到外婆咪咪笑,外婆请我吃米糕。”他突然唱起了儿时听她唱过的歌,声音哑哑的,沙沙的。
  一个撑着阳伞的摩登女子,站在岸上,望着他笑。
  那是一种陌生的笑。他看了一眼她,就把目光投向了海的深处。
  那女人脖颈上挂着的银链子,眼光下一闪一闪,刺痛了他的心。
  他心里摇动着的始终是那串米螺蛳练子。那是一种米粒般大小的的螺蛳,是一种只有洱海才有的螺蛳,如今已经随着岁月失落。
  “小小船呀摇摇摇,一摇摇到外婆桥。见到外婆咪咪笑,外婆请我吃米糕。”他的声音沙沙的,哑哑的,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唱起了儿时的歌。身后的村庄,大青树,在阳光和风里变得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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