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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祖屋这棵树

2020-09-24抒情散文宋长征
我所说到的老屋还不算老,老屋后面是祖屋。老屋后面有个胡同,左一拐,右一拐,很少有别人行走。因为,这个胡同本来就是专门为我家留设的。胡同挨着就是祖屋。祖父祖母当年就住在祖屋里面,至于长得什么模样,我是一眼也没见过。但是,人到底不是一只小猫小狗

  我所说到的老屋还不算老,老屋后面是祖屋。老屋后面有个胡同,左一拐,右一拐,很少有别人行走。因为,这个胡同本来就是专门为我家留设的。胡同挨着就是祖屋。祖父祖母当年就住在祖屋里面,至于长得什么模样,我是一眼也没见过。但是,人到底不是一只小猫小狗,小小的年纪,趴在我家的后墙上,往那座黑洞洞的祖屋看,模模糊糊,仿佛能看出祖父祖母的样子来。
  祖屋也是低低的屋檐,瘦长脸的二伯常常提溜着酒瓶子,从祖屋里出来。醉醺醺,一边骂。你个不要脸的丑女人,我喝晕喝死了干你鸟事。信不信?再他娘的胡咧咧我三鞋底把你打回老家去。这时候,伯母便噤了声。小着身子,穿着蓝布对襟在院子里晾晒衣物。我喊她,伯母乜斜一下,并不做声。隐隐的,我知道,那束目光里没有什么温度。倒是二伯醉醺醺地走过来,隔着墙,摸了一下我的小光头,从兜里拈出几粒花生米。乖,小白孩,下去,别摔了。
  对于二伯,仿佛这是仅存的一点记忆。每日里提溜着酒瓶子,东倒西歪,去这家,串那家,却并不到我家来。有时候,我嫌闷得慌,娘在院子里洗衣裳,我便申请去二伯家。娘往往不允,也不说理由。我只好推开破烂的木板门,沿着土墙根儿,蹑手蹑脚地来到后院。二伯若在,会一把把我揽进怀里;然后,另一只手把酒灌进肚子里,抬头望天。我对二伯说要去他家屋里看看,二伯还是犹豫了一下,便使劲地咳了一嗓子。嘴里一边喊:小白孩,白脸蛋,娶个媳妇真好看。牵着我的手,走进黑洞洞的祖屋。正堂是一张破旧的八仙桌,旁边放了两把歪歪斜斜的破椅子,好象随便一阵风便能吹散了架。两旁,是秫秫秸编制的夹山墙,透过小小的缝隙,好象看见伯母矮小的身影,在里面晃动。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二伯父白了一下眼,拉住我的手,拽回我好奇的眼神。
  家其实就像一棵大树,祖父和祖母,是主干,是主根,树上的枝枝杈杈,就是他们的子子孙孙。我家的这棵大树也不小,大伯,二伯和父亲,还有大姑和二姑。只是大伯早年便被祖父带着逃荒去了江南,有多大,不知道。父亲说起这档事的时候,磕了磕手中的烟袋锅,说祖父从江南一回来就少了言语,像个哑巴似的整天唉声叹气。还是从别人的嘴里,父亲打听到大伯的一点消息。自古江南是鱼米之地,丰膏富裕,来到一家大户门前,开门的是一个刀疤脸,原本恶狠狠的样子,看见白白净净的大伯对祖父说,侬逃荒的也不容易,我家儿子刚刚得天花殁了,侬把伢子放这里好吧。大概是几贯洋钱,还是半袋米,祖父便把大伯丢在江南。至死,也没见上一面。
  大姑二姑出嫁了,祖屋只剩下二伯和父亲。一棵大树老了,两只光秃秃的枝桠伸向苍白的天空,瘦长脸的二伯其实比父亲长得还高大,到了,却娶回一个矮小的女子,样子也有些丑。就是二伯母。二伯嘴里并不埋怨,只是从此酗酒成瘾。喝到最高境界,从日头东升,坐在祖屋前的树桩上,喝到日薄西山,谁扯谁喊,绝不理会。最后一摊泥样软在院子里,睡了一天一夜。
  父亲娶了娘,便张罗着盖上我家的老屋。理所当然,祖屋分给了二伯,算是各立门庭。开始还好,身材高过伯母一截子的娘总帮伯母看孩子,做活计。有一次,都在田里干活,伯母忽然想起一岁多点的堂兄,还睡在燃着火盆子的床上,哎呦一声瘫坐在地上。娘问清楚,便风一样刮进村子里,跑散了头发,跑掉了鞋子,一头撞进祖屋时,已是浓烟滚滚。失了火的床上,堂兄早已哭哑了嗓子,背过气去。小手伸在火盆里,从此,失去了两跟手指。孬手,就是那时候留下的绰号。
  我家老屋后面有排树,想是祖父大略为了补偿二伯父留守祖屋的亏欠,全部划归了二伯家。后来,大抵是因为树杈低矮,扫了我家老屋房檐上的瓦。父亲曾三番两次说与二伯听,二伯只顾眼珠子不转地盯着手中的酒瓶,一摆手:砍了,砍了。父亲便当了真;孰料,祸事由此而起。伯母像被点着了药捻子似的天天开骂,忍无可忍的父亲终于一巴掌把伯母推倒在地。惹火了正当年少气盛的堂兄。好歹,二伯终于按捺不住,将酒瓶子掼在地上,手持一把铁叉,红着眼睛站在墙头上,大喝,谁不停手,我要了谁的小命。
  到底是谁的小命也没要成,从此,祖屋和老屋更成了毫不相干的两家人,井水不犯河水。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祖父祖母这棵老树终于凋敝枯萎了,他们的子子孙孙,像成熟之后的种子,在黄土地上落地生根。每个人又都变成一棵树,枝杈繁茂或稀疏,并行而立,一前一后,不搭不语。
  二伯的死,来得毫无征兆。每天活在伯母的恶狠狠的诅咒里,好象也没表现出枯折的痕迹。自打老屋和祖屋交恶后,我再没踏进过胡同对面的那座小院。有时竟然害怕二伯再喊我的小名。他越是喊“小白孩,乖,还有几颗花生米”,我愈是加快了脚步;听见长长的一声叹,落在沉闷的空气里,荡不起一丝波纹。知道二伯被一截子土墙砸死,是在娘递过来那顶孝帽之后。我不懂,问娘,帽子都是圆圆的,为什么这只带着角。娘并不显得哀伤,也许在老屋和祖屋之间,那种血脉亲缘早已被仇视阻断,任谁家发生天大的事情,也无动于衷。而我,哀伤还是那么不由自主地到来,听矮小的伯母伏在漆黑的棺材上,痛哭流啼,诉说有关二伯的种种罪状。
  “你个该死的活祖宗,自打跟了你没享过一天福。你个早该死的酒疯子,一家子人,一摊子事,你管也不管,就撒手走……你可是死了,该死,雷不劈你,电不打你,阎王老子没法子制你,一堵墙头就把你砸进土里。你个挨千刀的。你个酒疯子。你个丧命鬼……”
  唢呐声起,一行缟素的人或是真切恸哭,或假声假泣,挑开头上垂下的白布条,半掩着面,兀自麻木成祖屋墙上一块老去的砖。趁着空挡儿,我偷偷溜进祖屋里间。里间放着一张床,蓝被单,蓝被面,一种压抑的靛蓝压抑着我的呼吸。山墙上,有一面漆黑的方块布幔,或许,那天跟随二伯进屋,伯母窸窸窣窣的动静就来自那里。棺材已被抬到院子里,祖屋里更显得有些空荡。只我一个人,小丑样顶着一只白色的孝帽,没掉一滴泪;甚至,连哭也未发出一声。
  忐忑掀开山墙上的黑色布幔,一个红红的小人影,黑布条的头发,白布缝的脸,血红颜色的衣服,小人身上刺满银亮的针……只一眼,那些针便齐刷刷飞向我的心,憋闷,刺痛,颤栗。
  不知道被诅咒的那个人是谁。

  祖屋塌了。很长时间,我都不肯踏上祖屋坍塌的泥土。
  砸死二伯的地方,长了一棵小椿树,五月天,开满米黄色的小花,风一吹,落满一地哀伤的枯黄。我不知道,该循着哪股血脉,才能走进祖辈的心脏。如果不能,那么,我到底又来自何处,身披往日的缟素,在村子里,找不到哀伤的源头。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0-10-11 22:5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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