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万里长梦中的生活 ——再读《我们仨》
《孟子》中记录了中国的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而其中出于家庭中的相互关系，五伦中便占了三伦，可见家庭之重要。
世间陪自己时间最长的是爱人，不能自己选择的是父母。
人越长大，家庭之重要愈深。
在破碎中长大的孩子，半生可能都在自我救赎；在幸福中长大的孩子，无论是身处乱世飘摇抑或现世安稳，都坚信相濡以沫风雨同舟的温柔，“我们仨”就是这样的一个家庭。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锺书去世。我们仨就此失散了。”
人生三大悲：幼年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女。
杨绛先生在耄耋之年，接连丧女、丧夫，泰戈尔说“生命以痛吻我”，可吻在杨绛先生身上的，着实太沉重了。
“我实在不想动了，但愿变成一块石头，守望着我已经看不见的小船。但是我只变成了一片黄叶，风一吹，就从乱石间飘落下去。” 没有了丈夫和女儿，三里河的家已经不复是杨绛先生的家了，只是她的客栈。
这是杨绛先生回忆录《我们仨》中带给我们最深切的感受：离别和悲歌。
63年美满的家消失了，但岁月还在，岁月中刻骨的爱情与亲情，以及一门三学者的风骨还在，这些给了作者坚强活下去的勇气。
当我再次拿起《我们仨》，随着杨绛先生的万里长梦，我的梦也开始了。
1
一场灵魂相守、生死相依的爱情。
开篇有两页手稿，第一次读《我们仨》是在初中，那时对手稿并无兴趣，又是繁体字，故权当图画看看了事，毫不知内容为何。
如今再读第一页手稿，才渐渐懂得钱钟书先生对妻子的深情，简直就是“高端的秀恩爱”。
“廿载犹劳好护持，气粗语大旧吟诗。而今律细才偏退，可许情怀似昔时。”
前两句写自己年轻时恃才傲物，多亏杨绛一旁扶持。
这不就是现代版的苏轼和王弗吗？相濡以沫，妻子扶持丈夫。
有了这样的妻子，钱钟书先生便毫无顾忌地保有自己天真的孩子气，乃至“偏生怪我耽书癖，忘却身为女秀才。”当想起自己的妻子原本也是极富才华的女秀才，一种幸福感以及感激之情，在锺书先生的心中油然而生。
后两句锺书先生便将自己孩子般的心思暴露无遗：担心自己如今才华减退，杨绛先生会不要他呢。如此可爱的感情，谁会不心动呢？
“缬眼容光忆见初，蔷薇新瓣浸醍醐。不知靧洗儿时面，曾取红花和雪无。”
这首写初见杨绛时，钱钟书眼前一亮，暗自揣度她小时候是不是用花和雪来洗脸的，如此娇柔白嫩。
古往今来，无数的初见令我们难以忘怀，相比于宝玉说的“这妹妹我曾见过”，锺书先生更富有孩子般的想象，他与杨绛两人的爱情更加令人难以忘怀。
后来，杨绛读到一段话，念给丈夫听：“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也从未想要娶别的女人”。钱锺书听后即说：“我和他一样。”她也说：“我也一样。”他们一生没有惊心动魄的情感纠葛，有的却是用无数平凡日夜小事积累出来的情感、理解和支持。
在最后一首中，钱钟书先生写道
“翻书赌茗相随老，安稳坚牢祝此身。”
只愿两人身体健康，一同赌书泼茶，不要像纳兰容若那样失去后叹息“当时只道是寻常”。可人生总是喜欢开玩笑的，终究留下杨绛先生一人“无处话凄凉”。
锺书先生的情诗，完胜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之类的句子，锺书先生的情诗在平凡中让人缠绵悱恻，为之动容，他们的爱情更是令人羡慕，可以说是完胜同时期的徐志摩和陆小曼、沈从文和张兆和，甚至是鲁迅和许广平。
哪怕是古代共著《金石录》的赵明诚和李清照夫妇，也不能与之相比，毕竟钱钟书和杨绛先生相濡以沫63载，还孕育培养了优秀的女儿钱瑗。
杨绛先生在《我们仨》的第一部中，虽只用短短一页内容，却写尽两人的情意。
“有一晚，我做了一个梦。”
杨绛先生的梦是钱钟书先生，她在梦中一直寻找着自己的丈夫，“喊声落在旷野里，好像给吞了似的，没留下一点依稀仿佛的音响”。
在梦中多次找寻不得，一睁眼锺书就在身边，“好像只要能找到他，就能一同回家。” 在杨绛先生心中，她与钱钟书的爱情用一个字来说，就是“家”。
钱钟书与杨绛之间的相处模式，没有轰轰烈烈的喜爱，只有简简单单的互相欣赏，他们更像是灵魂伴侣。
在《我们仨》中，杨绛先生用“锺书大概是记着我的埋怨，叫我做了一个长达万里的梦。” 结束了第一部分，同时也是第二部分的开始。
2
当爱情和亲情相融合，平淡中更具生活美。
女儿自幼便与父亲最“哥们”，两人一同读书一同玩闹，是无话不谈的好伙伴。这样的家庭中，父女俩会连成一帮向母亲造反，不铺床不叠被，还嘀咕“狗窠真舒服”；母女俩会连成一帮笑爸爸是色盲，只识得四种颜色；父母俩会连成一帮说女儿是学究，是笨蛋，是傻瓜。
这就是钱钟书、杨绛、钱瑗“我们仨”的亲情之家。
这样的亲情中，有信任。
“锺书这段时期只一个人过日子，每天到产院探望，常苦着脸说：‘我做坏事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家的桌布染了。我说，‘不要紧，我会洗。’‘墨水呀！’‘墨水也能洗。’他就放心回去。”你瞧，锺书先生犯错之后的表现，简直就是委屈巴巴的孩子对母亲诉苦，而在这种依赖和信任中，更显两人爱情之中的亲情。
锺书先生对女儿从来摆不出父亲的威严，他比女儿还要顽皮。
所以钱瑗小时候常说“我和爸爸最哥们，我们是妈妈的两个顽童，爸爸还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 钱瑗有这样一个父亲百般疼爱她，引领她走向万千世界，令她在风雨飘摇的乱世中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3
一门三学者，满身书生气。
别看锺书先生孩子气，甚至曾帮自家的猫对战林徽因家的猫。但面对学术问题，丝毫不退让。
在《我们仨》中记录的唯一一次吵架，便是在出国的轮船上，原因只为一个法文“bon”的读音。杨绛先生说锺书的口音带有乡音，“他不服，说了许多伤感情的话。我也尽力伤他。然后我请同船一位能说英语的法国夫人公断。她说我对、他错。”这样一对学者夫妇，连吵架都不是吵柴米油盐酱醋茶，吵的是学问，是知识。
锺书先生平时宠妻子，一旦涉及专业问题，一定是力争到底。
这种做学问的严谨以及广泛印证资料的习惯已经深深融入血液中，在他们的女儿钱瑗身上也有体现。
“她常说：‘我读食谱，好比我查字典，一个字查三种字典，一个菜看三种食谱。’她已学到不少本领。”为了做一个菜，就要在不同的菜谱中查找同一种菜的不同处理方法，然后形成自己的理解，这种学者的严谨和细致，已经融入“我们仨”的日常生活，甚至是灶台烟火。
在《我们仨》的第三部分开头有几页插图，其中有三幅是“我们仨”工作时的样子，“我们三人各自工作，各不相扰，锺书正在添补他的韦氏大词典。”
一门三学者，满身书生气。他们用生活来做学问，用做学问来生活。
“我们仨”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也是诗书传家的一家人。虽然《管锥编》《围城》《堂吉诃德》是那么耀眼，但这对夫妻自己认为最好的作品是女儿——钱瑗，中国的又一位学者，这便是家的魅力，人的归宿。
在面临民族大义，大是大非时，钱杨二位先生丝毫不退让，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他们不怕吃苦，一生苦读，留下十几万页的读书笔记和无数名著。
钱瑗后来在工作中勇挑重担，身兼数职，常常备课到深夜，依然乐此不疲，不能说没有深受其父母的影响。
他们三位学者给予这个时代的精神财富，无疑是宝贵的。
一门三学者，其中有爱情，有亲情，还有家国情。
张爱玲说“爱是热，被爱是光。” 在这场万里长梦中，有热也有光。《我们仨》结束了，我的梦到这里也告一段，但生活的梦还在继续。
注：《一场万里长梦中的生活》，首发于《白泽读书》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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