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贤：山村写意
三月，白花槐开花，清香满山，乳白的花穗，逗引着蜜蜂、蚂蚁、蝴蝶，营造出一派和乐景象。捋一串槐花，嗅一嗅，清香沁入肺腑。其实，即便不捋不嗅，只要走进小村，槐花自然缠人，放出扑鼻的香味，钻入人的肌肤，迫使人爱它、想它，你一想，就觉得自己也是清香的了。
小村融合着我浓浓的乡愁，有一段沧桑的历史，有一组别样的风情，有一群土陋然而可爱的人物。
槐花沟只有四十户人家。村子所在的山梁叫龙凤山。翘起的一峰为凤凰，舒展的山峦为龙。漫山遍野的槐树，夹杂着白桦、青杨、黄松、翠竹、榆、柳，上万亩林子密密层层，把一个小村庄掩映在绿树和花海深处。
走，跟我一道去林子里赏绿、赏幽、赏静，访问山里乡老。去揣摩林子的脾性，去和林子亲密交谈，去倾听天籁之音，去寻找万物诸种生灵的指印。洗心清泉边，对月枕松根，琢磨一段时而远去、时而回归的、有情有味的时空。
三月，也是该种洋芋的季节了。
种洋芋的农事，去年冬天就已经准备好；埋在黄土地里的洋芋掏出来了，皮子还像小姑娘的肌肤一样，有的嫩白，有的嫩红，有的嫩黄。切种块，犁地，运肥，各有分工，男人干男人的，女人干女人的。切过种块的洋芋一身窟窿，就叫它洋芋根根。“今年九十六啦，耳不聋，眼不花，手不颤。还能切洋芋籽哩。”方东的婆婆把小铁片磨成的鹰嘴一般的切刀拿出屋，坐在一堆洋芋前的小板凳上，眼瞅得近近的，开始今年切剜种子的工作。一块块三棱形状的洋芋籽切进竹篓里，一粒粒希望也切进竹篓里。
山地的墒情正好，只需要驾牛耕一道。于是方东扶犁，我撂籽，我们的异样的、不规范的动作自然引发了帮忙来的乡亲们的笑声。这一笑就让全村人知道我们已经失去犁地的技能了，多不好意思呀。其实，干这种农活，对我们来说，只能是寻找亲近泥土的乐趣，但对山里的老乡们来说，却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因为，即便是巴掌大的一块山地，收获的洋芋也是一户人家的人、畜、猪、狗几天的吃食呢。
夜深人静，月光把小山村淡妆得素雅爽洁。老婆婆向我们讲小村人物及她的故事。总有一种神秘让人回味，总有一种美幻让人遐思。
岁太子弟弟王飞龙，十六岁从双庙村出门参加国民军，打日本鬼子兵。说起他的家底，本来是一户殷实人家理，却常常受到土匪的骚扰。有一次，土匪吴万林招一赌客在村里聚赌，赌客号称营长，是国民党的驻地军官。岁太子家输掉了五匹骡子。
岁太子弟弟私下愤愤地责怪：吴万林，不象话。依势压人，设赌场坑害村民。
吴万林听到后，说道：我要让他岁太子家的人试一下我吴某人的厉害，先叫全村每户给营长交50元的麻鞋钱，欢送营长。
岁太子弟弟又私下愤愤不平地斥责：不得了，这样的营长来咱村三回，土都铲走哩。
但讽劝无效，也没人出面阻止。大家都交了麻鞋钱，惟独岁太子家未交。吴万林扬言：王商户家50元都不愿出，二回去把他娃的心颗掏出来吃了。
岁太子一家被激怒了。岁太子子弟个个摩拳擦掌，岁太子弟弟更是下了拼死一斗的决心。没过几天，机会来了。村上人抬上“老爷神”给一户人家抢魂，吴万林也混在人伙里，可以见机寻事了。岁太子弟弟瞅准时机，夺过吴万林肩上的斧头，一斧子下去砍掉了吴万林的左脚。吴万林举起自己血淋林的脚掌，咆哮怒吼：老子的脚，老子的脚，老子脚好后，不把王商户家的土起三尺，老子把吴字颠倒过来，哎吆，老子的脚。
村里的长者忧心重重地说：打蛇不死，终会被咬。这次留下祸患，将来就麻烦多啦。于是，王飞龙索性补上一斧，结果了地方一霸。然后就参军去了。
正是国共合作抗战的特殊时期，王飞龙一上战场杀敌勇猛，很快当上了班长。村里父老还因他除掉祸害乡里的土匪向上请功，受到了部队的嘉奖。抗战当中，王飞龙结识了八路军，有了点觉悟。后来竟偷了12支步枪投奔八路军。投奔没有成功。他躲来躲去，最终落脚槐花沟。
“50岁那年，右腿肚发炎生蛆，他就拿剃头刀自个儿割去了腿肚肉，活到63岁去世。厉害。见过张学良、杨虎城。”怎么不厉害呢？这王飞龙正是老婆婆的老伴。白发苍苍的老人回忆起这些往事时，神情总是很激动。“他打死了40多个鬼子。他背上枪跑时，追的人来了，就把枪埋在包谷地里了。是那块地里。”她指着远处的山坡说，“我们一起去过好多地方。”
槐花沟是一个十分隐蔽的穷山村。河坝里麦黄的季节，麦兜兜鸟顺山叫，由低到高，叫哪儿，麦黄哪儿。老人的儿子、方东的父亲赶着骡子出发了。他已经给人碾了20多年的麦。每碾一场，收100多斤麦杂，从中筛出三二十斤粮食，一个夏季也能挣回1000多斤小麦。但这不足以养活一家7口人，山顶上的麦子收割完，大人小孩就得出门讨口。
老婆婆最爱小孙子。方东向我讲了一段他5岁那年随母亲去讨要的故事，我听着听着竟流泪了。现在的方东已经是一家宾馆的经理，但他总爱讲这段故事：妈妈领着我出发了，我们越过村前的那座山梁，婆婆追上山，哭喊着不让我去，但她没有拽回我，只是在山梁上急得打转，不停地拔草，拔了一大片，后来就坐在草堆上向我们去的方向出神地张望……
讨要到手的多是些馍馍，在石板上晒干，背回家就可以接济一家人的生活。我小时候吃过村里的麦客从陕西坝里带回的干馍馍，含在口里好半天才能咬下薄薄的一片。忆苦思甜，励志奋进，是今天的方东奋发有为的一个内因。一次，我们一起去康县，路过长坝，他指给我看路边的一处打麦场，说他当年就在那里睡过一晚。那里有一棵核桃树，粗大的树枝上挂着一副秋千。二十年前，那棵树上就有秋千，村里的娃娃正在高高兴兴地荡哩，方东也忍不住跑了过去，一个小姑娘很同情地给他让出位置，方东的妈妈在旁边看着，一时间泪流满面。核桃树的样子没变，秋千还在那儿迎风荡动。路边一个年老的乞讨者正在树下乘凉，方东下了车，走过去，给了10元。
讲到肖老汉，又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
狗拜子家的狗下了5个狗娃子，大约在冬季，怕喂不活，狗拜子父亲损儿就把狗娃子给扔到山沟摔死了。坏命损德。不久，一个6岁的儿子得病夭折。过一年又生一个娃娃，竟是个死胎，撂到马桑沟，野狗就要下口吃，一嗅，似乎还在出气，便“汪汪汪”地叫起来，娃娃回了魂，哇哇哇地哭了。这就是狗拜子。“怕在这地方养不活。”狗拜子的父亲担心地说。这就又将狗拜子送给了姚家山人，取名姚中常。又没娃娃了，咋办？
收麦的季节，麦李子熟了。酸得让人打颤。咬一口足以提神。狗拜子母亲在麦李子树下祈祷：娃他爸爸损了德，现在后悔了，老天爷，我们能再有娃娃吗？有救的话，滴颗李儿来。“噗”的一声，一颗麦李子落到她的怀里。
孩子就叫麦李，是石板坡一个叫折儿老汉的化缘人送来的。化缘人胡子2尺多长，说是从路上捡了一个小讨饭的，狗拜子的父亲心有所动，就收养了这个小孩。取名招成。长大后改名肖海林，拜邻村祁道士为师，学得一身武功。此人身高马大，力举千斤，堪比张飞，常常和牛拌跤。手指粗如萝卜。活了78岁。肖老汉在世时，和山里娃娃一起放牛，对那些学习用功，聪明礼貌的孩子显得和蔼可亲，热情关照，不但帮着割草，看牛，而且经常劝他们用功学习，长大了走出大山去外面创业。快去世时，还念叨着村里几个娃娃的学业。
老红军是地地道道的槐花沟人。他每月领二十多元的生活补助。每次钱领到手，他都要拿出几元买铅笔，村里哪个娃娃学习好就奖励一支。有时还发一两毛奖学金。
肖老汉和老红军经常议论一些天下大事，铁嘴老汉也参加。铁嘴老汉脾气倔，对谁也不服气，谁家的牲口要是吃了他家的庄稼，一定会爬到山梁上高声叫骂，但对好学懂事的方东特别和善，即便是他家的牛吃了铁嘴的田禾，照样微笑着赶走就是。
在槐花沟，人们不断地咀嚼着这些老人的事迹，越嚼越有意思。原来，人一生中只要有一点点长处，就被后世人长时间地记住了。
三月是一年的青春时段，要孕育许多事情呢。挂在山坡上碎纸片一样的庄稼地里，洋芋刚下种，地面一片灰黄，不远处有几块绿油油的小麦地，照应着一群群松鸡和野兔。田鼠和蛇有时也钻进麦田里。苍鹰在蓝天飞翔。这里是人与鸟兽的天堂。
庄稼照应了鸟兽，人就得多想办法了。洋芋种下地，青壮年纷纷出门，只有老汉娃娃守门了。老婆婆也就成了一座根雕的形象。
她守侯一轮夕阳，守侯一弯山月，守侯一种心情，守侯一个愿望......
日子长着呢。小山村里还要串接多少人物？还要演绎多少生存的乐趣和奇异？风啊，你去构思吧。雨啊，你去播种吧。阳光啊，你去孕育吧。
属于今天的土地，我们踩过去。
匆匆地，我作为一个过客，我在这里倾听了，沉思了，感叹了。
倾听会化为风，沉思和感叹会化为泥土，让过去成为种子，让未来成为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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