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缘
小时候家里住两眼窑洞。年代久远了，窑洞炕沿的砖已经没有直直的棱角，磨成滑溜溜的圆弧。墙砖也酥了，手指头轻轻一划拉，就会簌簌落下些许砖末来。每隔三两年，进了腊月，身强力壮的父亲总会在窑洞的墙壁和弧形的屋顶刷上糨糊，用报纸一张一张贴满。这活瞅着轻松，其实不然，尤其是糊窑洞顶。需要两个人，一个人站在桌子上或者桌子上面搁着的椅子上，头往后仰或者侧歪，将报纸平整地糊贴上去。另外一个人打下手，扶稳桌子或者椅子，递报纸，递糨糊。打下手的多半是母亲。完工后窑洞焕然一新。年的气氛就有了。
我对满墙报纸上的文字感兴趣，经常看报纸，一看好半天。至于姿势就得取决于看的是什么位置的报纸了。墙上跟身高差不多位置的报纸，站着看；低一些，坐在椅子或小凳子上看；再低点，蹲着看。偶尔碰到贴反的报纸，还会歪着脑袋或者低下头去，从下往上看。时间久了，身子虽然别扭得难受，却不敌想读的兴致。为什么喜欢呢？课余玩耍，走读路上，经常靠这些看过的东西跟人“谝叨”（炫耀之意），有时甚至还会信马由“脑”由“嘴”地胡编故事。“谝叨”中收获到的是小孩子的满足和愉悦，当然还有玩伴对你的“敬佩”。
上初中以前，四百多口人的村子里能找到的书，我几乎全看了。借下的书别人会追在屁股后要，看不完又不忍心还，于是一有时间我就赶紧看，包括夜深人静躺在炕上依然在看。躺着看书伤眼睛，到小学五年级时就已经近视了，但大学二年级时才开始戴眼镜。
初中上县城一中后，我成了学校门口租书铺的常客。住校中午不睡觉时，会走过现在看来很窄的老街到新华书店去蹭读。当时看的书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是很杂。租书需要花钱，但家里给的零花钱很有限，怎么办呢？偶尔也会卖了饭票，饿着肚子租书买书。知道海明威曾有过战地记者的经历，懵懵懂懂间产生了对记者的向往。上高中时，学校终于有了像模像样的图书馆和阅览室。稍有时间，就一头扎进阅览室，哪怕翻会儿报纸也感到满足。
既然读了这么多书，写作文应该能得高分了吧？但客观事实是，小学、初中时还行，高中时的作文常被老师判定不及格，但这丝毫不妨碍每逢语文测验考试时我完成自己的卷子后给同桌写作文。现在想来，可能是我当时的作文不符合老师的标准，或者说不符合老师理解的教学大纲的要求吧。高中作文不及格的我后来居然做了二十多年的文字记者。想想也是有趣。
最难忘“第一次”。第一次买书的画面记忆犹新。距村子三四里外的乡政府驻地，唱戏过庙会，我省下母亲给的吃油条喝牛肉丸子汤的钱，跑到供销社里买了一本连环画《北上》。隔着柜台的玻璃看上去感觉应该很好，但看过之后兴致索然。记得当时的价格是两毛八。现在回想《北上》应该讲的是中央红军长征途中的事。当时感觉看不大懂，不好看，不热闹，其实还是因为年纪太小。上大学后貌似成年了，可以相对自由地支配家里提供的生活费。人生当中第一次买成套书是《鲁迅全集》，印象里是三百多元，就在学校北门外的图书城。不经意间看到，先是欣喜若狂，继而患得患失，因为初中时饿肚子买书租书的经历依然没有忘记。但最终还是买下来了。暑假结束返校第一件事就是豪情万丈地购买《鲁迅全集》。当时一个月的伙食费几十元。系里有要好的喜欢写作的同学，回忆当年，偶尔也会说起对我豪迈购书的羡慕嫉妒恨。
有意思的是，大学写作课上第一篇当堂命题作文。正好雪后，要求写雪，文章居然受到老师的大加赞赏。很多同学都是赞美雪的洁白，但我写的是遍地的雪掩盖了世间的不美不完整甚至缺陷，生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烦心事。而在高中阶段，叛逆的我很少得到老师的认可。由此跟大学写作老师一直保持紧密联系到现在。
经常想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痴迷阅读喜欢书籍呢？读了贾平凹的作品后，我隐约明白了。因为生在农村，咱的见识有些浅陋，偏偏心又不甘，于是不自觉地选择了书籍，想了解村庄以外的世界和生活，向往外面，想着逃离。因为貌不惊人，手无缚鸡之力，没有力壮可以助架的哥哥，在村子里又是独姓，在农村生活自然吃亏。现在想来，初中时卖掉饭票买书的举动真是蠢到家了，长身体的时候饿肚子，自然长不了个子。倘若自己个子再高十来公分，那该有多好。人生际遇说不准会有不同。这些都造成了内心的自卑和胆怯，想要改变，唯有此途了。上苍有好生之德，每个人来到这人世间走一遭，都会有相应的出身、境遇、道路，只要坚持努力，终将会有收获。当我想到这些时，我明白自己有些许的成熟了，有了些豁达，有了些担当，敢于面对，敢于自省，敢于自嘲了。
大学毕业后到异地参加工作，由于已成积习，看书热情仍然不减。加上经济自主独立了，买书仍然没有间断。随着娶妻生女，经历人生遭际变化，虽然对读书一如既往地喜欢，但购书却有所节制了。阅读兴趣也发生变化了，小时候只要是汉字就想看，马齿徒增过了而立之年，对传统文化的兴趣日渐浓厚，所购置的书籍大多跟传统文化尤其是《论语》相关了。
和其他爱书人一样，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自己“百年之后”存书何去何从？起初想捐给老家小学，幻想着自己老了回老家生活，客串客串小学老师，给孩子们讲讲《论语》。后来了解到不少孩子都跟随父母离开村庄到城里学校读书了，村里小学的学生屈指可数。即便捐了，给谁看呀？孩子们能看懂吗？捐的书多半最后也是不知所终。留给自己的孩子吧，现在的孩子喜欢书吗？如果不喜欢，反倒成了累赘。这个问题断续考虑了二十年，也没理出个头绪来。
我的藏书分置三处：上大学之前购置的，存放在老家；上大学以来购置的存放两处，办公室一部分，朋友闲置的房子里存放一部分。工作调动时，整理打包办公室书籍，常看的和传统文化相关的书转移到新单位，不常看的装箱放到了毛墙毛地的新居。感觉用处不大的堆放在地上，狠狠心让同事和朋友们挑选，剩下的作为废品“被收购”。对于被挑走的书虽有不舍，但想到还能对他人有些裨益，多少也释然。唯独作为废品“被收购”的那部分，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心头一凛，惆怅半晌！
朋友的孩子已到谈婚论嫁的年纪，总不能老把人家的房子当成自己的“书房”吧！偌大一个世界，居然没有我的存书之地。去年年底，不得不考虑藏书的处置了。跟市图书馆联系捐书。根本不忍去亲手处置，告诉朋友的孩子帮忙打包整理，除了点名留下的，其余全部捐了。我就怕自己去捐书，整理来整理去，一本也不舍，一本也捐不出去。本单位有人希望捐给工会，权衡之后，觉得还是算了吧。捐给单位，即便真有喜欢读书的人，受益面毕竟窄了些；捐给市图书馆，去图书馆的大部分都是真爱书的人，能给更多的人带来知识的收获和阅读的乐趣。就这样，为图书馆捐了四百多本。捐书之后，去了一趟图书馆，办了一张借书证。总想着哪天在图书馆的书架上，看到原本属于自己的藏书成为“公器”之一幕。很期待。
爱书人之于书，就像女儿养大了嫁给女婿，做父母的心情总会酸酸的一样，藏书捐出去或者送了人，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爽的心情年后渐趋平静了。与人相处，缘来缘聚，缘去缘尽。一路走来，朋友总要变，尤其是四十岁前。数十年如一日、不离不弃的朋友，四十岁以后，慢慢地就固定下来了。与书相处，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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