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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当年月下

2023-03-25抒情散文徐慧芬
很多年过去了,每临中秋,那个亲切的声音仍会在耳边响起,“来来来,都过来,拜拜月亮娘娘啊!”老外公摸着雪白的山羊胡子,乐呵呵地招呼我们。为啥要拜月亮娘娘呀?我问。月亮娘娘会保佑……

很多年过去了,每临中秋,那个亲切的声音仍会在耳边响起,“来来来,都过来,拜拜月亮娘娘啊!”老外公摸着雪白的山羊胡子,乐呵呵地招呼我们。为啥要拜月亮娘娘呀?我问。月亮娘娘会保佑大家平平安安,开开心心有吃有穿……大人们这样说。

记忆中那是多么快乐的日子。一清早大人便开始忙碌起来,忙碌团圆节的各种吃食。中午一过,客堂间里那张靠墙摆的大八仙桌上,原先摆放着的梅瓶、茶盏等物件都一样样被挪开了,大人用心地擦拭这张八仙桌,连桌四周雕花牙板的镂空处,也要用小布条伸进去,把浮灰除去。

天井也被打扫得格外干净,落叶和灰尘都扫除了,花岗石地砖用水清洗过显得白亮亮的。八仙桌被抬到天井里,摆在月亮最先升起的方向。大人们把一样样供品端到桌上。大多是当令的水果。有西瓜、苹果、柿子、葡萄、石榴、桃子等,都放在一个硕大的果盆里,堆得高高的。另外几个碟子里盛放着月饼、桂花糕、蜜枣等糕点和干果,还有几只蓝瓷碗盛放煮熟的毛豆、芋艿、菱角、长生果、珍珠米等。供品琳琅满目,但鸡鸭鱼肉等荤菜是不上供的。

傍晚时分,人们看看天,太阳西沉,淡淡的月亮羞答答地露脸了,这时候点起红烛,将一大捧点燃的香插进香炉。拜月的时辰到了。我看到大人们依次立在供桌前,脸上显出虔诚的神情。父辈们大多是弯腰叩拜,婶婶、孃孃们则双膝跪地,我们小孩子也要跪下来磕头,好像这是规矩。

外公的堂侄女金楠孃孃,与我家一个大门进出,平素最喜欢我。我那时只有五六岁,她嘱咐我要对月亮娘娘说:“月亮娘娘,我要越长越漂亮!”说是如此一许愿,就会长成漂亮的大姑娘,将来能找到好婆家。我已懂得害羞,闭着嘴不肯说,拜好后一溜烟跑远了。边上的大人都笑了起来,母亲笑着轻轻摇头,“迭个小囡不出宠!”“不出宠”是此地方言,怕难为情、不上台面的意思。

其实中秋节这天,最兴奋的是我们这些孩子,因为可以玩兔子灯。兔子灯一般都是自家大人做的,大多用细竹篾或用铅丝扎成一个兔子形的框架,然后四周糊上薄薄的白纸。考究点的,再用纸剪几圈碎条粘在兔灯身上,算是兔毛了。哪个孩子手里牵着一只特别好看的兔子灯,是会被周围孩子羡慕的。没有兔子灯的孩子,从小伙伴手里借来拖一拖,也会兴奋得脸上发光。

郑重其事的拜月仪式,不是每户每家都做的。我们一个宅上住着的人,几乎一半是同姓同宗。知道哪家摆了供桌,跑几步过来拜拜月亮也是一样的。我家墙门间的门一直敞开着,天井里的香烛一燃,香气溢出,就有村人进进出出。那些在外面场地上牵兔子灯的孩子们,牵着牵着,就把兔子灯牵到我家来轧闹猛。天井里有一只大水缸,下雨天蓄雨水,不下雨时会拎来井水灌满水缸。有孩子突然发现,水缸里也映着月亮呢!于是,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把头伸向水缸边,一个孩子拿起水瓢,想舀起水缸里的月亮,可是哪里又舀得起来呢?于是,又有孩子发明了一种玩法,舀起一瓢水,高高举起,一条水线洒到水缸里,水中的一轮圆月,躲躲闪闪即刻变成一池碎银,等水波渐渐平息,又是一轮圆月。如此反反复复,孩子们乐此不疲,直到被大人喝住后才罢手。以后读到《猴子捞月》的故事,想起这一幕总要笑出来。

香炉里的香大约燃到一半,天上的明月越来越圆了。仰头望去,好像离我们很近呢。天井被月辉笼罩,依然亮着,屋子里渐渐暗了下来,这时候我们开始吃团圆饭了。客堂间里开了灯,摆起了两张桌子。客人们也都到齐了。客人都是我家的亲戚或至交,不少住在市区,因为外公是老长辈,所以逢年过节,他们都要聚到这儿来。

小客人中有些是大我十来岁的中学生,我至今记得他们的名字和模样。幽默又有些少年老成的小勇、相貌俊朗能说会道的庆鸿、斯文腼腆的宪良,憨憨瘦瘦的铁林……我都叫他们某某哥哥。他们毕恭毕敬地向长辈鞠躬行礼,又规规矩矩地拜月。但他们此番来另有活动。中秋时分,郊野的晚上,蝉声轻了,蟋蟀声响了。草丛间、墙根下、篱笆缝里到处是蟋蟀们欢乐的歌声,能不吸引这些少年人吗?他们早做好了准备,兜里放着捉蟋蟀工具,有竹筒、网罩、手电筒等。晚饭吃好后,他们彼此招呼着走出屋外,顶着月辉,去试身手。归来时交流收获,都是一脸开心。客人中,我最想见到的是金楠孃孃的外孙女米娜,她和我同岁,论辈分,她要叫我孃孃。中秋那天她很早来了,她告诉我,她学会了游泳,比画着姿势给我看。而我则教她玩“梁山伯祝英台两只蝴蝶飞出来”的游戏。

晚饭吃完后,供桌上的烟火也熄灭了。大家整理一番,把八仙桌移到天井中央,桌上摆了杯盏茶碗,又选了几样果子,老外公拿出一把牙刀,分切广式月饼。月光普照,空气里弥漫着缕缕不绝的檀香,还有桂树香以及各种果香,大家把竹椅和凳子从屋里搬出来,开始赏月聊天。聊聊年景和收成,回忆一些往事,牵挂着一些无法团圆的亲人。听到庭院里此起彼落的虫鸣声,妈妈触景生情,教我们唱她小时候唱过的歌谣:“纺织娘梭啦梭啦,金铃子唧铃唧铃,小虫们大开音乐会,月亮姑娘出来听。”依偎在奶妈怀里似睡非睡的小弟弟,听到哥哥姐姐们的歌谣声,也睁开了小眼睛。

月亮渐渐升高了,变小了,亲戚们要离开了。大家依依惜别,听说米娜要留在外婆家几天,我欢喜得拉紧了她的手。直到好多年后,我才从妈妈嘴里听到了米娜父母不寻常的婚姻。米娜的母亲月英是金楠孃孃的独生女,孃孃守寡早,女儿大后,有了招女婿进门的心思。她看中了启东来此地落脚修棕绷的一个小木匠,收他当了干儿子。小木匠自然是万分欢喜。而月英怎么都不肯嫁给他,说自己早有了意中人,是新成游泳池的教练。孃孃日日鼻涕眼泪地给女儿洗脑,直到女儿答应她不再和游泳教练交往。于是当母亲的赶紧为女儿准备婚事,定了吉日,发了帖子,邀亲朋好友来喝喜酒。谁知婚礼前一天,女儿竟半夜逃走了。

孃孃气得七窍生烟,央求族人寻月英归来。族人去了新成游泳池,回来后把月英意中人宏生的话学舌了一番:“现在新社会不允许父母包办婚姻,我和月英是自由恋爱,现在我们已经结婚了。”族人问宏生:你们谁做的媒?宏生指指天上说,我们的媒人就是月下老人啊!孃孃一听绝望了,此后母女断绝往来好几年。直到米娜三岁后,在亲友劝说下,孃孃才在这年的中秋节接纳了女儿一家。而我看到的宏生哥哥,是那么和蔼可亲、彬彬有礼,大人说他喝过洋墨水,还会说一口英语。团圆桌上他为各位长辈敬酒添菜是那么周到,孃孃看着女婿,一直笑眯眯的。

如此隆重的拜月赏月场景,我记忆中有两三回,1960年外公去世后,家族的中秋拜月不再有人操办了。再往后,人们对于过中秋节等各种传统节日,也渐渐淡化了。20世纪80年代初,因为拆迁,我们这个村庄消失了。岁月更替,世事变化,老房子拆迁时,我和弟弟妹妹们也各自成了家,搬往四处,和外公在世时的一些老亲走动得少了。

中年之后的我,面对中秋月,往往多了惆怅,怀念那些一一远去的长辈,也思念未能享天年而逝的亲人。童年时一起玩耍、沾亲带故的小伙伴们,有些也早已不知去向,如今即使对面相逢,也应不识了。这未免让人伤感。然而,家族犹如一棵大树,老叶飘落,新叶迭出,一代又一代,大团圆又诞生出一个个小团圆。不应有恨。那就随遇而安,中秋夜点一炷心香,愿人间花好月圆少别离,国泰民安多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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