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鹰飞过祁连山

祁连深山大峡谷里，天窄云高。黑鹰出现了，披着黑色的大氅，穿着黑色的长靴，高贵，冷傲。它腾云驾雾盘旋一圈之后，微微收拢翅膀，从云端缓慢往下坠落。牧人白拉加绊绊磕磕走在山脚的乱石河滩里，等他抬头，黑鹰已经俯冲下去，一头扎进他的羊群。

白拉加的夏牧场在毛藏，是西夏王后没藏氏的故乡。千年前这个山谷兵戈交锋，战马嘶鸣。千年后，是深山牧场，牛羊闲得无聊，拿自己的犄角彼此乱戳打架。黑鹰才不管历史如何呢，只管常常下凡，从牧场里提走羊羔子，从不给主人打一声招呼。当然，山谷里的羊群很破碎，有时候被狼抓走，有时候被狐狸打劫，有时候羊群自己跑丢。也有牦牛从石崖上失蹄滚下，被饿老鹰饱餐一顿。深山老林就这样，何必较真。

白拉加不能确定黑鹰是否认识他。他从小就赶着羊群上山下山，行走在毛藏山谷里。而黑鹰也陪着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模大样提走他的羊羔子。几十年了，他的羊群繁衍生息，和黑鹰共享山谷，共享清风明月。当然，他只是远远瞅一眼，不敢到跟前去。黑鹰是鸟类里非常凶悍的猛禽，爪子强劲有力，翅膀能拍晕石羊，至于弯曲的喙，撕扯力可不小。黑鹰有一种凶狠的杀气，它捕食所向披靡，没有捉不到手的猎物。

至于饿老鹰、鸡鹰、秃鹫，比起黑鹰都是小巫见大巫。黑鹰有自己的底线，不吃鸟儿，不欺负同类。黑鹰只吃羊羔子，石羊，野兔子，旱獭，蛇。黑鹰只吃鲜活的四脚兽，当然蛇虽然没有脚，但黑鹰吃得最凶，可能上辈子结了梁子。旱獭最可怜，黑鹰扑下来，旱獭吓得抖成一团，前爪抱在胸前作揖求饶，发出咕啾咕啾的哀叫。草原上的人说，旱獭前世和黑鹰是姑舅，但是黑鹰不念亲戚，管你姑舅不姑舅，一爪子蹬翻，提起旱獭就飞走了。

老毛鹰，饿老鹰，秃鹫没有战斗力，是实用主义者，有什么吃什么。被狼抛弃掉的野兽，摔死的牲口，只要有一口肉，它们就箭一样射下去吞噬，毫不在意自己鹰的脸面，不顾斯文。不过，老牧人认为这些吃腐肉的鹰仁慈，不杀生，没有攻击性，是草原的清道夫，如果鄙视它们是有点粗鲁了。凶悍的黑鹰是理想主义者，总是直直插进羊群，霸气地提走羊羔子，牧人们骂也不敢骂，打也不敢打，由它去。

牧人白拉加五十多岁了，也算是老牧人，他见过衰老得像破布口袋的老狼，但是未从见过死去的黑鹰。我问他，黑鹰重生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呢？他回答说，牧场里的确有这个传说，但是谁也没有亲自见过。因为黑鹰是有神性的飞禽，有它自己的智慧，牧人不会去打扰它。牧场里的老人们说，黑鹰的寿命是五十年。五十年一到，黑鹰已经衰老得无法捕食。据说衰老的黑鹰会有重生的机会——黑鹰的老毛衰毛会全部褪掉，老化的喙爪会脱落，能生出来新的爪甲。

白拉加说，黑鹰的巢穴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卡哇掌石崖绝壁上，除了山神，人烟鸟兽都不能到的地方。黑鹰衰老时，会飞到绝壁深处，静悄悄脱毛换爪甲。如果能获得新生，就会重新活五十年。如果渡不过那个劫，一般人和动物看不到死去的黑鹰。石崖太高太远了，连风都吹不到。

据老人们的说法，黑鹰重生时特别难受，痛苦得恨不能撕碎自己，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龇毛啷当，像一个残破松垮的乱毛团子。黑鹰换毛换喙换爪时，万万不能被其他动物干扰，在幽暗处，在阴影里，蛰伏，不能有一点外力侵袭，哪怕一声狼嚎半点鹤唳都不行，一旦被外界干扰，它的新生便成奢望，半途死掉。但是想想，山谷里不可能一点声音都没有，尤其下大雨的时候，山洪轰隆隆响彻天地之间，谁也捂不住。

黑鹰重生，说是四十九天。黑鹰积攒鹰蛋，藏在石崖绝壁上特别隐秘的地方孵卵，黑鹰蛋破壳也是四十九天。当然，都是传说，谁也不曾见过。深山的牧人从来不去窥视黑鹰的生活，他们没见过黑鹰积攒出的雏鸟。牧人敬畏一切生灵，把羊赶到山谷的各个角落吃草，不管黑鹰的私生活。

毛藏深山的春天，积雪渐渐融化，草芽钻出地面。此时的黑鹰最喜欢干两件事：提瞎老鼠，提蛇。大自然是它的储蓄柜，黑鹰连密码都不曾输，直接提走。牧场上的人认为，瞎老鼠和蛇休眠了一冬天，春天钻出地面，会带来疾病戾气，令牛羊生病。所以黑鹰帮助人把这些疾病的宿主清理掉。

当然，春天也是羊羔子出生的季节。白拉加的羊群在接羔时，无论怎么呵护，至少得有六七只羊羔子给黑鹰提走。黑鹰一边的翅膀足足一米多，两边的翅膀都张开，三米多。一般情况下黑鹰不攻击人，它想提羊羔子就让提走，别舍不得。黑鹰抓羊羔子很随便，凭借自己好得不能再好的千里眼，远远观察着。羊群在山洼里石滩里不好发挥，地势低，障碍物多，翅膀太大扇不开。山梁上最好，明摆着，黑鹰躲在遥远的幽暗处，静悄悄瞅着，等待时机。等羊羔子蹦蹦跳跳刚到山梁上，黑鹰早已展翅飞过来，一低头一伸爪子就提走了，姿势优美。

牛羊一辈子，毛藏山谷就是它们的整个世界。而黑鹰总是横插一杠子，打碎它们完整的世界。牧场里的羊，一生只有两个意义。躲避天敌，不要被吃掉。上山吃草，下山吃草，不停地吃。山谷里的清晨，鸟兽醒来，羊在想，青草在哪儿？黑鹰在想，羊在哪儿？

黑鹰的活动在白天，晚上闭门不出。正午，白拉加坐在河滩里的大石头上写诗歌，遥遥地一声鹰唳飘过来，黑鹰又出现了。他扔下纸笔，抓起望远镜。黑鹰没有降落到羊群里，它早就发现了白拉加守在羊群旁边，举着个黑筒子观察它。

黑鹰在羊群头顶高高低低盘旋了三圈，很不屑地掉头，飞向远处的石洼里。一只石羊贴着石壁正在逃命，它预感到了黑鹰追风入骨的冰凉气息。黑鹰耸翅，下降，紧紧跟过去，追上魂飞魄散的石羊，拿巨大的翅膀怕打过去，扇得石羊趔趔趄趄攀不住石壁，一个跟头滚下去。黑鹰再次降低自己，落在石滩里，扇了几下翅膀，从容吃掉昏迷的石羊。

饱餐的黑鹰飞上天空的时候，高傲不逊。白拉加放下望远镜，继续写诗；黑鹰走了，石羊肉还剩下不少。老毛鹰和饿老鹰眼尖，驾着空气赶来，争夺剩下的残羹……

关于黑鹰，有个传说。据说很久之前，黑鹰是从牧人的灶火里飞出来的。毛藏牧人夏牧场的帐篷里，三块石头支起来生火煮饭，叫三叉灶。三叉灶底下，铺一块石板，干柴就在石板上燃烧，有人搬开了三叉灶底下的石板，结果是一个幽暗的黑洞，飞出来无数黑鹰，把他家的羊群都吃掉了。自此后，黑鹰就一直留在毛藏山谷，繁衍生息。

白拉加说，至今夏牧场的帐篷里还有三叉灶，灶底下也仍旧铺着石板。但是这块石板绝对不能动，颇有讲究。而且灶火里也是要煨藏，把柏树枝子点燃，冒出青烟，寓意吉祥。

祁连深山，每个山谷都会分到一群羊，黑鹰会分到几个山谷。黑鹰捕食，冬天所向披靡，三九天的黑鹰凶猛无敌。一到了夏天，就会疲乏无力，浑身没有劲儿。大概是因为冬天野兽吃不到青草，正是疲乏的时候，所以黑鹰容易得手。夏天青草嫩，野兽们吃得浑身有劲，跑得快，海阔天空任我逃，黑鹰不容易抓住。

尽管白拉天天都在放牧牛羊，但他坚信，山谷里还是藏着很多未知的事物。黑鹰只是山谷的神秘探子，是山神手指摁下的一枚黑子。大自然缄口无言，黑鹰不屑做自我介绍，它的世界过于遥远，无所谓曾经，无所谓未来。黑鹰决意要做孤独者，白拉加写下稀奇古怪的诗歌，皮肤松弛的老狼隐身在石缝里念咒。一场大雨，毛藏山谷浑身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