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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一生就做一件事

2023-03-23抒情散文王宗仁
我的文学梦是在故乡的黄土地上孕育的,在青藏高原的冰天雪地里点燃的。在青藏高原7年,我学会了写作。

我没想到的是,文学的确让我离开了高原,离开了那条我常年往返的公路,但是……

我的文学梦是在故乡的黄土地上孕育的,在青藏高原的冰天雪地里点燃的。在青藏高原7年,我学会了写作。

我没想到的是,文学的确让我离开了高原,离开了那条我常年往返的公路,但是我的心却永远离不开,那条公路让我此后一年年地牵肠挂肚。我想,如果没有文学,人离开高原,心也就随之离开了。

几十年来,从渴望离开高原到一次次重返高原,我的思想感情走过了漫长的历程。我真正将自己的命运与青藏高原交融在一起,是在1990年的夏天。那个夏天,我在长江源头的沱沱河兵站遇到这样一个人——他主动要求上高原工作,不久以后病痛缠身,他的脸被数种高原病“袭击”得无比苍白,但就是没人能劝动他下高原。他出人意料地果断拒绝了我的采访。

关站长从此留在了我的心里,他的脸、他的神情、他站在高原上的瘦削身躯,让我一下子对青藏高原有了全新的认识,我的情感有了一种从山谷升腾到山巅的感觉。

我问自己:我能像他一样吗?又有谁能像他一样?

我对青藏高原有着难舍难分的感情,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我对青藏高原上的军人有着血脉相连的感情。这种感情浓厚得令我不得不提笔去写,我需要将每一次上青藏线的感受倾吐出来。

我写过很多高原军人的故事,我从他们身上获得了精神的力量,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屋脊。其中有一位最值得我尊敬,他叫慕生忠。

慕生忠将军是我在高原上勇往直前的榜样,也是许多青藏军人的楷模。那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当时我们国家并没有计划修青藏公路,他步行进藏两次,觉得西藏没有公路是不行的。于是主动请缨修这条路,并打算把自己献身在青藏高原。他从中央领导那里领受了任务,之后在大北照相馆照了一堆照片,送给他的战友和朋友,他说:“我这一次去,可能以后就见不到你们了,我把照片送给你们作纪念。”因为他做了这样的打算——此去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那个时期,在青藏修路的困难可想而知。慕生忠将军只是带着一群从来没有搞过建筑的解放军战士,和从农村招来的工人,靠着骆驼,用手去修这条路。将军后来回忆说:“那时修路,不分军民,不分职务,都得干活。18磅铁锤,每人一次抡80下,我也不例外。修桥时,干部和农民工一起跳进水里打桥桩……”这样的人不值得我们永远尊敬、永远学习吗!

后来慕将军的故事被我写进了长篇报告文学《青藏线》。我看过一个不是特别准确的统计材料,说青藏线每一公里路,下面的路基里都埋着我们一位因公牺牲的先烈的遗骨,我觉得他们是用生命去实践军人的诺言。

在高原那么艰苦的地方,只要一有时间,我每天都会写,把车保养完以后,晚上我会坐在驾驶室里面写。当时,如果没有很多陌生的热心人支持,我可能写不出好东西,也不可能传播出去。

我记得那天到了一个叫花石峡的兵站,晚上休息时我写了一篇散文,叫《夜宿花石峡》,但是花石峡只有一个临时兵站,没有邮局。我把稿子写完以后,心比较急,因为当时正在执行任务,总担心今天稿子发不出去,明天可能遇到一些意外,那就永远发不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跑到公路上,等去西宁或去兰州的车,想托司机捎上我的稿件。天气很冷,来往车辆很少,好不容易有一辆车停了,司机下来检查车,我让他帮我捎封信,司机一声不吭。我当时十八九岁,正年轻气盛,有点生气了。我不好意思再问,但又不甘心,后来我悄悄拉开车门,把信封放在他的副驾驶座位上,说:“同志,你帮我把这信捎到山下哪个邮局发了吧。”然后我就走了。

那天我心里一直很不安,后悔把稿子交到这个人手上,这篇稿子很可能是白写了,我连底稿都没留。过了将近一个月,执行任务回到驻地,我翻报纸时竟然发现稿子已经登了,我愣了好半天。马上想起了那位司机,自己竟然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是哪个单位的,感激之余更多的是愧疚。我想,善良不一定写在脸上,而是在内心深处。虽然高原上的自然环境很严酷,但我却得到了很多温暖。

不会忘记我写《风雪中的火光》的过程,以及发表后给我带来的惊喜和激动。

那是1959年隆冬,我驾驶的汽车在唐古拉山中抛锚。零下40度的气温,人挨冻受饿在其次,要命的是汽车很难抵御这奇寒。为了水箱不被冻坏,我和助手脱下大衣撕成碎布棉絮蘸着柴油生火,给汽车送暖。篝火在唐古拉山这个滴水成冰的世界里,充其量只是沧海一粟,随时都会被狂风暴雪吞没。但是火光在我们的保护下,顽强地燃烧着。那是军人的使命在世界屋脊上激荡!后来,在狭窄的驾驶室里,我写出了散文《风雪中的火光》:“我们把温暖送给了汽车,让汽车去温暖苦难中的藏族同胞。”

一个月后的一天早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新闻联播中摘要播发了这篇散文。那用兵衣点燃起火光的声音,通过电波,青藏线上的官兵听见了,全国人民听见了,我家乡的父老乡亲也听见了。父母知道我的处境后非常担心,母亲亲手缝制了一件棉袄寄给我,棉袄我一直舍不得穿。后来,我把它送给了穷苦藏民家的小孩,因为那天我看到孩子光着身子在雪地里走。

数十年后,当我重温在青藏高原那段艰苦岁月,竟然变得那么美好,那么深沉,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仿佛从它放射的每一缕光亮里,都可以映出一个光芒四射的早晨来。这是因为我的回忆有了今昔对比,有了较为深刻的认识,我是带着自省、带着向往来回忆我的青藏高原之路的。

我想告诉大家,特别是想告诉现在的年轻人,在年轻的时候,不要拒绝困难,不要害怕磨难,不要逃避危险。多吃一些苦,多走一些路,多经历一些,你这一生会过得非常丰富,非常幸福。

我坚信创作来源于生活。从生活到文学,需要灵性,需要升华。我从创作实践中认识到,这种灵性和升华,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者在开始创作时,是否处于感情的激动之中。有了激动就可以触发心底里积累的生活素材,产生丰富的创作想象,就迫不及待地想动笔。文学创作离不开这种激情。一个永不失落生活激情的作家,会葆有旺盛的创作生命力。我一次次地去青藏高原,就是为了留住这份激情。

(王宗仁,作家。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1954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作品集五十多部。《藏地兵书》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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