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抒情散文

抒情散文

黄开发:史河上的小木排

2023-03-23抒情散文黄开发
1981年7月,刚参加完高考,母亲就要我与父亲一起进大别山贩树。父亲的坐骨神经痛还在发作,如果不是家里缺钱,母亲又催得紧,他是不会去干这样从来没做过的苦活的。家庭联产承包责……

1981年7月,刚参加完高考,母亲就要我与父亲一起进大别山贩树。父亲的坐骨神经痛还在发作,如果不是家里缺钱,母亲又催得紧,他是不会去干这样从来没做过的苦活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后,祖父从多年的大队书记位置上退下来,我家曾经享受的便利都没有了。家里姊妹多,除了妹妹辍学,我和三个弟弟还在上学,负担沉重。

庄子上的五辆架子车下半夜出发,前往七十里外、金寨县大别山腹地的沙河店。除了张安政、张安国兄弟俩跑独把(一人拉车),我家和黄开啟、朱德明两家都是一老一小的搭配。当天临近傍晚的时候,到达目的地,我们投靠在庄子里比较偏僻的关系户家。经过长途跋涉,大家都饥肠辘辘,于是先借用东家的锅灶煮饭炒菜。米是每家自带的,倒在一起,张安国负责做饭,有些矮胖的开啟从东家菜园子里拔了几大棵绿油油的青菜,摘了一把红尖椒。山里人的日子过得紧巴,显然东家实行了“坚壁清野”,猪油罐子差不多是空的,只有罐子的内壁上还残存少许。张安国用筷子掘了半天,也收获不多,不够炒菜用,于是把本来要做的炒青菜变成了煮青菜。大家坐在门口的榆树荫下吃饭,虽然条件艰苦,但都有说有笑。一群人里,老朱是有名的滑稽家,总能不断地给大家带来笑料。张安国放了个响屁,开啟笑着骂了他一句,老朱一本正经地评论道:“你说这是死蛤蟆呢,它叫;说它是活蛤蟆呢,它又臭。这到底是死蛤蟆还是活蛤蟆?”众人一阵欢笑。老朱其实是个胆小、怕老婆的人。经常遭人打趣,他不但不生气,反而振振有词:“怕老马子(老婆)咋了?说明晓得体贴老马子。这叫听老马子话,跟共产党走!”

大山深处,天黑得早,太阳一落到山后,光线便暗下来。蚊子成群结队,进出房屋,都有些打脸。找出一些半干的小树枝,在屋内燃烧,浓烟弥漫开来,猖獗的蚊子才被镇压下去。八个人分里外两间屋子睡,在地上铺破草席。

第二天一早,大家在山鸟的鸣叫声中早早醒来,开始分别在附近走村串户,上门收木头。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里人也没有什么进项,所以靠偷偷地卖一些树木贴补家用。有关部门管得紧,他们一次只备几根木头放家里,等贩树人来买。到下午四五点钟,其他四家差不多都收够了。我和父亲因为是第一次来,不熟悉情况,进展较慢。我俩再次出发,向东蹚过布满大大小小石头的沙河,在一座山边几家散落的农户之间转了转。这次,收获了一根两尺多粗、四五尺长的杉木,还有一根细一点半干半湿的松树,总共花了5块钱。一路上林业局查得紧,怕被没收,不敢买好的木头。所以,每次只能买一两根好些的,埋在一堆硬杂木里。

第三天吃罢早饭,我们开始返回。从沙河店到县城梅山镇二十四里,是土石路。先是不停地上坡,一个连着一个。四辆车两两结队,四个人先把一辆车推上坡顶,然后再下去推另一辆。到了最高处,梅山水库的碧波呈现在眼前,周围翠峰环抱。接下来到梅山镇的七八里路全是下坡,我掌车把,父亲坐车尾控制车速,不一会儿就到了镇子边。县林业局的一排瓦屋坐落在进镇子的路口,这是需要提防的路段。先把车停在路边隐蔽处,大家派我过去侦察。我学着电影里一个抗日小英雄的样子,先把褂子脱下,拿在手里,走上前去。林业局院子门口的两扇铁栅门半开着,里面空无一人。此时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在噤声,只有知了们不知疲倦地叫着。外面的路面烤人,城里人早就回家午休了。我赶紧穿上褂子回转报信,几辆车子鱼贯而出,一阵风似的穿过县城。

过梅山镇,公路沿着史河边的半山腰盘旋。史河发源于金寨南部的大别山北麓,上游注入梅山水库,出库区后先走了个S形弯道,再一路向北,大约四五十里后从我们的庄子边流过。离梅山镇十来里,有一个地方叫黄林子,两边崇山峻岭,是旱路回家的必经通道。林业局在这里设了一道关卡,查禁出山的树木。要避开它,只能借助水路。过梅山不久,我们便顺着一个大缓坡下到河边,卸下木头,在水边扎起了木排。把树木并排平放,两头架两道横梁,分别打上了十字撑。每家留一人放排,另一人拉空车走旱路。木排被拉下了水,父亲与其他两个少年拉车上了公路,并捎上了张氏兄弟的架子车。木排慢慢进入了主水道,速度快起来,我被落在了后面。原来木排上的十字撑打得不结实,那根早晨买的半湿松木坠在下面,增大了阻力。开啟见我没跟上,等我到跟前,便跳进齐腰深的水中,帮我把半湿的木头尽量往上放,捆扎牢固。我重新上排漂流,回头朝半山腰望去,父亲正在路边高高的岩石上朝我们招手,看起来只有草鞋底那么长。水浅流急,两岸青山渐渐后移,水面上凉风习习,不时有水鸟掠过。五张排首尾相连,人都放松下来。麻脸的单身汉张安政擅长山歌,这时候坐在排上,开口唱起来,大致都是些女子思春和偷情之类的内容。开啟也打开公鸭嗓子,有一搭无一搭地叫上几句。

傍晚时分,河面宽阔起来,像一个安静的湖泊,行进的速度趋缓。远近处,两个打渔人划着两只枣核形的渔桶,察看水中的粘网。木排靠近西岸下行,有时被水草缠住,还需要下去拉一把。开啟告诉我,过一两公里就到了横跨河上的一条滚水坝。这就意味着我们快要上岸,与架子车汇合了。突然,最前的张安国与渔桶上的人起了争执。靠近后问老朱,他说张安国的木排把那家伙的粘网戳了碗口大的窟窿。那家伙面黑,右眼皮上有个大疤瘌,喋喋不休地说他们家粘网的丝线多么贵重,要求赔十块钱。张安国木讷,反复说没有钱,疤瘌眼就是不让走。天色向晚,如果再耽搁,等天黑下来就麻烦了。其他人也过去求情,对方好赖不松口。实在没法子了,张安国脱下黑不溜秋的白布褂,身体在水中向前弯曲着,央求道:“大哥,实在没有值钱毛(东西),俺把褂子赔给你,行行好,放俺们走吧!”疤瘌眼看着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就把褂子拿过去,一声不吭地划着渔桶走了。

前方百米开外,河岸向右拐了一个急弯。从拐弯处低矮的小山坡后,走出一队特殊的行人,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前头的两人抬着一捆什么东西,跟着一个披麻戴孝的女人,传出隐隐约约的哭声,走在后头的人拄着一根棍,显然是个老人。老朱离得最近,朝那个拄棍的人凑过去,两人停下来交谈了几句。过一会儿,老朱向我们报告说,抬着的是死人,老头的儿子。他前几天趁着夜黑头(黑夜),进山扛一根杉木,走到河道当中,突然遇到山洪,被淹死。两天后才被发现,尸体都泡发变臭了,收尸的时候洒了很多酒精。我刚才就闻到了一股酒精味,听他这么一说,直想呕吐。五个人都沉默起来,在水中拉着排行走。过了一会儿,开啟跟我说:“天底下最苦的就是老农民,以后当官了,别忘了穷人。” 夕阳西下,在橘黄色惨淡的阳光中,岸上的三个人缓缓地远去。

天黑下来,一行人在滚水坝西头的庄子边收排。岸上堆着几大堆小石子,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在初降的夜色中泛着白光。走旱路的几个人已经到达,并准备好了晚饭。等都收拾好,吃完饭,夜已经深了。在庄子里没找到借宿的人家,八个人回到水边的几大堆石子边,头朝上倚靠着石堆,和衣裹着被单躺下。很快,周围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我睡不着,脑子里不断地闪现白天经历的一幕幕场景。野外的蚊子硕大生猛,像直升飞机般地在头顶盘旋,不时横冲直下。我不停地用手打,不一会儿手掌就沾上了血腥味。太累了,不知不觉地迷糊着了。突然,一声怪叫从头顶上划过,我被惊醒,一只大鸟朝河中央飞去。水面上腾起了薄薄的水雾,两边的几座山峰黑黢黢的,星空低垂,银河横斜。我想了很多,特别是想到了自己的出路。一个声音逐渐地在心中清晰起来:我要告别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土地,去过一种有尊严、有价值的生活。两年里,尽管学习繁忙,我还是看了许多当下的文学作品,深深地被其中描写的世界所吸引。我要当一名作家,用手中的笔去反映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人民的疾苦和心声。

早上,四叔骑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赶来,报告说高考分数下来,我达到了最低分数线,明天一早要赶到霍邱县城体检并填志愿。由四叔替换,我一个人跨上自行车先走了,满怀希望,耳边生风。过几天从县城回家后,我又和父亲一起把树木拉到离家六十里的高镇卖掉,那一次挣了二十七块钱。这是我在家乡做的几次小买卖中,挣钱最多的一次。回到家里,焦急地等待录取通知书。1981年安徽省的最低分数线是三百四十五分,而我得了三百四十七分,属于高中中专的分数段。最后,三百四十八分的考生都被录取,三百四十八分以下的都落选了,而我属于后者。不久,开始了新一年的高考复习。

三十年过去了,回顾所走过的道路,那次进山贩树无疑是自己在社会现实中所接受的人生哲学第一课。它逼迫我思考:去追求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在接下来的高考复习中,我度过了充满理想和拼搏精神的一年,学习成绩大面积突破,以所在中学文科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大学。

我一直想把那次贩树的经历写下来,可是二三十年前的往事像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有些发黄,模糊不清。2012年7月,我回到家乡,邀请在本地镇上打工的开啟陪我重走了一趟当年贩树的路线。开啟大哥虚岁五十八,在过去的三十年里,头十年在煤矿挖煤,第二个十年出门做瓦匠活,最近十年在本地打零工。说起现在的生活,看得出来他还比较满意。虽然时光的车轮在他的额头碾下了很深的辙印,但外形变化不大,身体硬朗,只是听力有些不佳。沙河店过去是一个村庄,现在变成了金寨县全军乡政府所在地。昔日低矮的草屋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瓦房和崭新的小楼。我们在小镇子里转了一圈,开啟已经说不清当年落脚的人家的位置了。走进村边的理发店,老师傅还依稀记得一些当年山外人贩树的旧事。

三十年了,布满石头的沙河依旧流淌着,然而不复旧时的模样。车过梅山和黄林子段的柏油路,也寻不见那个下河的大缓坡和父亲招手时站立的岩石了。

黄开发, 1963年生。安徽六安人。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人在旅途——周作人的思想和文体》(1999),《文学之用——从启蒙到革命》(2004),《周作人精神肖像》(2015),《周作人研究历史与现状》(2015),《中国现代文学初版本图鉴》(2018,与另一作者合著),《边走边看》(散文集,2015),《走出习惯的空间》(旅行记,2016),《从消逝的村庄走来》(散文集,2016),主编有《中国散文通史•现代卷》(上)等。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