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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1年第4期|王剑冰:大河至上(节选)

2023-03-23抒情散文王剑冰


去往约古宗列的路,遥远而艰难。黄河源就像在天边的某个地方,必须要经过无数的曲折、无数的苦难才能到达,或者说,经历无数曲折无数苦难,也难以到达。

天空阴沉,云在超低飞……

去往约古宗列的路,遥远而艰难。黄河源就像在天边的某个地方,必须要经过无数的曲折、无数的苦难才能到达,或者说,经历无数曲折无数苦难,也难以到达。

天空阴沉,云在超低飞行,铅灰色的气团你追我赶,越过头顶迅疾而去。路况不好,车子很难跑快。偶有一辆大马力车子吼叫着超过,巡洋舰一般犁出滚滚狼烟。只是没过多久,就在前面趴窝。到跟前一看,轮胎被碾轧得稀烂,冒着青烟。路面上的石碴子,专治牛气哄哄。我们也就老老实实做着慢速运动,眼看着一团团云被收裹进远方的灰暗中,那是我们要去的方向。

我从郑州飞西宁,再从西宁飞玉树,然后奔治多同人会合。早上再从治多出发,赶到玛多天已擦黑,休整一晚,又采购了一应物资,再次上路。大胡子文扎开着他那辆功勋座驾,带着索尼、欧沙组成的车队,欧沙的工具车满载着野外必需品。我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直奔黄河之源约古宗列曲。按照以前的说法,黄河源头有三个,扎曲一年之中有断流期,就确定了卡日曲,并在那里立了牛头碑。但是后来又有了新说法,根据科考数据和民间资料,按照河源唯远规则,认定黄河源头是比卡日曲还要遥远的约古宗列曲。

通往扎曲和卡日曲的岔路口都已越过,唯有约古宗列曲还在前面。已经跑了几个小时,路面情况更糟,而且变得窄狭。刚才见识鄂陵湖与扎陵湖的好心情渐渐被破坏。

鄂、扎两湖尚在卡日曲附近,是黄河水源第一个聚集地。源头的水都很散漫,这里冒出来一个泉眼,那里跑出来一条溪流,扎陵湖、鄂陵湖就把它们召集起来,汇成一条大河的模样。

最先看到的是鄂陵湖,那是一块蓝玻璃样的湖。

雾气重了些,迷迷蒙蒙的,看不清天地。雾气从湖上升起来,给鄂陵湖罩上了神秘的面纱。光线时不时从云层间散射而出,穿过迷蒙的雾气,像手电筒蒙了一层蓝色布面,射到下面,也就是淡蓝的了。

这种淡蓝很配鄂陵湖,因为湖水实在是太清澈,清澈本身就发蓝。这样的色彩进入镜头,简直就像加上了一片难找的滤镜。文扎说,本来人们就是把鄂陵湖称为蓝色的湖,把扎陵湖叫作白色的湖。

朦胧中看见鄂陵湖中有一块凝重的物体,等到光线再次打过去,发现是一座小岛。文扎说那就是“热玛智赤”,是一座很出名的岛,意思是山羊拉船,它的故事同格萨尔的王妃珠姆有关。珠姆虔心向佛,每年到湖心岛去煨桑,乘坐一只由山羊拉着的小船,后来山羊和小船留在了湖心,成了遗迹。

谁发出呼哨。呼哨在湖上打着水漂,一直漂了很远。

再前行就是扎陵湖,鄂陵湖与扎陵湖由一座天然堤坝阻隔而又相通,形似蝴蝶。这蝴蝶就像一个能动加油站,将黄河支流的水聚集成耀眼的景观。

这个时候雾气已经散去,天地一片澄明。

登上一处高台,能看到水天相接的美妙,那是云霞盎然的气象。看着的时候,会把水看成天,把天看成水。远处戴雪帽子的山峰,像优雅的少女在湖边漫步,而山腰的云朵,则是一群绵羊,撒蹄子奔跑。透明度极好的阳光下,似乎还能望到天边彩色的经幡。

我查过一个资料,说唐蕃之间重大战争的发生地,就有星宿海地区,这个地区包括扎陵湖和鄂陵湖。这是因为,其与一条古道紧密相连。公元641年,文成公主进藏和亲,就从这里经过。这条唐蕃古道从日月山、切吉草原一路过来,绕扎陵湖、鄂陵湖,翻巴颜喀拉山,过玉树通天河,再至杂多当曲,越唐古拉山,最后到达拉萨。史书载,松赞干布专程率群臣赶往柏海,也就是鄂陵湖、扎陵湖这里盛情迎接,并举行隆重的仪式,而后翻越巴颜喀拉山,在勒巴沟文成公主庙休整了一个月。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史无前例的盛大场景,那场景,以烟波浩淼、风情奇特的两个大湖为背景,该是怎样地庄严、美妙。

远处,谁在湖边扎了漂亮的帐篷,给这湖增添了另一种气息。帐篷里的人是要在这里静修吗?有的地方有小堆的玛尼石,像是身着袈裟在湖边盘坐,诵佛念经。

见识了鄂陵湖,又体味了扎陵湖,让人忘记了湖同黄河的关系,猛然想起这就是黄河初始的一段,就感觉这一段太出彩,太深情。

前面早已经进入荒原地带,却还能看到星星样散落的牛羊。让人想到,再遥远的地方,也有昂扬的生命。

这时候,真想唱那首《黄河源头》的歌:

黄河的源头在哪里?

在牧马汉子的酒壶里。

黄河的源头在哪里?

在擀毡姑娘的歌喉里……

车子在崎岖的山道间盘桓,不定什么时候,雨刷器会突然启动,横扫雨雪的千军万马。有时候是单纯的雨,而有时候又夹杂了雪粒,打在车窗上发出沙啦啦的声响。闯过一段泥泞,又进入了更加难走的特色路,也就是人们说的搓板路。这是由于风沙引起,也是因为冻土使然,加上地广人稀,少有养护。车子到了上边,打着颤颠来颠去,人在里面,不是碰头就是擦脸,不晃零散不算数。

文扎几次叫起来,感觉车子要被震坏。他宁可在下面的泥水里打滑,也受不了这铁硬铁硬的棱子。泥水路也不是太多,道路变窄的时候,还得在这“搓板”上受。

临近中午,感觉也没有走出多远,只好找一处有清水的地方埋锅造饭。清水是一股细流,携带着雪山的冰滴,早晚会加入黄河的洪波。水烧不开,也就是七八十度,好赖凉肉就着干粮填饱肚子。而后青梅让丁和达杰唱起了格萨尔赞歌,歌唱的内容,就是格萨尔王在哥拉杂加神山下赛马的情景。原来,我们面对的就是哥拉杂加神山,这山是昆仑山的余脉,很多传说同它有关。它戴着白雪帽子,显得圣洁而威严。

再次出发。总是以为不远了,又过了两个小时,约古宗列曲还是毫无踪影。这时的车子已经跳过了搓板路,进入了随意状态。也就是没有了明显的路,随处都可以行走。这样反倒是没有了方向性。偶然遇到放牧的藏民,索尼跑过去问,说还在前面。

前面,怎样的一个前面?

中间又几次休息、问路。再次确定方向没有错误,还是往前。

在山头拐弯的时候,猛然看到一只大鸟蹲在石头上,那只大鸟对我们这个钢铁打造的物体见怪不怪,那么近的距离它纹丝不动。

有人说那是一只乌鸦。乌鸦也会生长在高原上?文扎说,藏家的人说,遇到乌鸦是好事,乌鸦吐财宝。文扎还说,如果遇到背水的而不是背筐的女人也是好事。正说着,远远地竟然有一个扎着头巾的女子,提着桶正从水边走向高处的藏包。

看到这些大家都笑了,说跟着文扎有福气。莫不是让我们说顺了嘴,再次转过一座山头,前面的峡谷间突然出现了一道彩虹。高海拔的地方,不是雨就是雪,时晴时阴,好的景致难得一见,过一会儿不是云遮雾绕,就是雨雪霏霏。能见到彩虹,也是福。

进入了更加广阔的荒凉,没有人烟的荒凉。到处是起伏的山原,陷在周围的山峰中间。很少有突出地表的植物,即使是野草,也都不高,风贴着地面呼啸,吹起的沙石填补着缝隙和低洼,又从缝隙和低洼处被再次吹起。还有一些被拔了根的草,一团团地抱着头滚,比沙石滚得还快,从这头到那头一忽就滚得不见了踪影。倒是偶尔出现的鹰,显得悠然或者傲慢,张着翅膀在天池里慢慢地滑,像一个高超的滑冰选手。高兴了,它会滑出一段高难度的冰上圆舞曲。

大河源头,或就该在这样的地方。

拐过一处低缓的山坡,视线里出现了一处废弃的建筑,也就是几间房子加一个小小的院落,近了看清原是一个源头小学。可能牧民相距较远,或是上学的孩子不多,不得已撤销了。里面已经长出了荒草。

文扎说,从这里再往前,看到“黄河源头第一家”,就差不多到了。

却怎么也看不到什么人家,也看不到白藏包。我有些怀疑走错了路。荒漠中似乎只有这条不大明显的车辙痕迹,不沿着这道车辙,又能往哪里去?文扎似乎很坚定自己的感觉,驾驶他的爱车随着山原上下起伏、左弯右绕,不停地加油,换挡,刹车,加油,让一辆新车好一场磨炼。

又拐了几道弯,上了几道坡,终于有人叫起来,在车子呼啸着拐上一个陡坡时,出现了一栋小小的建筑。

文扎加大油门冲过去。果然是一户人家,而且是无限的空旷中,独独的一户人家。

看不到人,听不见狗吠,就那么一座白色的屋子,坐在一面山坡上。越来越近了,地面变得泥泞起来,一定是经常的雨雪,使这里一直没有干的时候。车子无处可绕,只好在泥水里冲来冲去。

最后停在了屋子旁边。

屋子里竟然有人,而且还不少,听见响动,拥在门口露出来一群的小脑袋。大人们出来后,才一个个挤了出来。大概有五六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稍大一些,其他的都还小,有的还抱在母亲的怀里。看到我们,显得新奇而且亲切。

索尼从车上拿了一些吃的给他们,年纪稍长的女人紧忙到屋里端酥油茶,并且把我们让进屋里。三间大小不一的屋子,里面的陈设简陋无比。

那些孩子,同大人一样,个个脸上都有两块紫外线留下的痕迹。慢慢熟了,孩子们开始四下里玩耍,这里跑那里钻,倒也快乐,让人觉得还是人多些好,否则他们多么寂寞。

一个年轻的女子也在其中,脸上抹着一块块不均匀的白,像面霜,也像酥油。她能听懂我的话,她叫白玛蛾玛,她说她不是这家的人,是曲玛莱的,骑摩托车需一天时间到达这里。到这里是帮人赶牛。就是早起帮人把牛放出去,晚上再赶回来。

我第一次知道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可以完成这项工作。没事的时候,她就到这个人家来玩,带着她的孩子。这家人有好几个孩子,她的一儿一女能和他们玩在一起。而在这寂寞的高原深处,几乎没有这样的人家。

索尼、欧沙几个像回到家一样坐在那里,大口地喝着酥油茶,同那位藏族老人聊天。求忠大妈七十来岁,主持着十几口子的大家庭,三十岁的大儿子格求和二十七岁的女婿措加,现在是麻多乡黄河源头生态管护员,他们每天都要骑着马在四野巡视,让这个家同黄河有了紧密的联系。看得出,老人过得很满足。

还有位年轻的女子是老人的女儿,也就是措加的妻子,她的藏袍挂着小铜铃样的饰物,走起来叮当作响。说起丈夫的工作,她的脸上现出笑容,她每天都会早早为他们两人准备酥油茶和食物,然后望着他们远去。

牧民的屋子里除了铺盖和散落在各处的衣服,几乎再没有什么。他们长期在此的收获和快乐,可能就是那些孩子。

……

(全文刊载于2021-4《收获》“山河入梦”专栏)

王剑冰,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河南省作协副主席,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花城》《钟山》等发表作品,出版作品集41部,散文《绝版的周庄》被刻石江苏周庄,《天河》被刻石湖北郧西,《吉安读水》被刻石江西吉安,《洞头望海楼》被刻石浙江洞头,《陕州地坑院》被刻石河南陕州,《观音山》被刻石广东观音山,《朝歌老街》被刻石河南淇县。获河南省政府第三、四、五、六届文学奖,首届冰心散文奖,首届郭沫若散文奖,首届杜甫文学奖,首届刘勰散文奖,首届吴伯萧散文奖,第十一届丁玲文学奖,第三届丰子恺散文奖,第八届徐迟报告文学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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