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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沈书枝:小春天的故事(节选)

2023-03-20抒情散文沈书枝
正月十五过后不久,三年级的下半学期已经开学。日头开始暖起来,初生的柔嫩逐渐充满这小村子的一切角落。凌峰放学后坐车到村子口,最迟不过五点多。到家从书包里拿出白天老师发……

正月十五过后不久,三年级的下半学期已经开学。日头开始暖起来,初生的柔嫩逐渐充满这小村子的一切角落。凌峰放学后坐车到村子口,最迟不过五点多。到家从书包里拿出白天老师发的作业, 伏在饭桌上龙飞凤舞地写字。字向一边倒去,像是要飞起来,又小又挤。然而,没有人告诉他不该那样拿笔,容易把字写丑,他也就继续写下去。遇到不会写的无人问,就空着,也不着急。奶奶坐在锅灶下烧火炒菜。菜是从菜园里掐回来的青菜薹和大蒜叶子炒肝子。大伯平常都和他们一起吃饭,今天到大坝子上别人家喝酒去了。

开水瓶放在饭桌靠窗一边,小白瓷缸里还有奶奶白天喝剩的茶水,上面薄薄一层茶釉。这个地方的水不好,泡的茶放在那里,过了一会,总是会在上面结那么一层釉。凌峰做完作业,把本子和书往一边躺椅上一放,便端起半瓷缸冷茶,咕嘟咕嘟喝下去。

奶奶在灶下见了,骂:“不能喝冷的,要生病!那缸子没盖,白天要是落得虫子进去怎么搞!”

“不要紧的!”声音很大,听起来有些冲,然而不这么大声,奶奶听不见。

“去洗手吃饭!”却只是用葫芦瓢舀了小半瓢水,往手上浇几下就算好了。

奶奶说:“打肥皂洗,你看你那双手,乌龟看到都要跟你抢爪子的!”说着自己先笑了。她的意思是他的手脏得发黑,乌龟也要误以为那是自己的爪子了。因为这命令,凌峰只好又舀半瓢水到盆里,打了肥皂再洗一遍。奶奶很得意,看着凌峰湿 淋淋的手,说:“这下子不是干净好多了吗?望起来好像也白些。”

洗过手,奶奶的两个菜已炒好,端上桌,电饭锅里且蒸有一点咸肉,放在黄澄澄一摊油里。凌峰端了饭,不免时时把筷子向那一碗肉伸过去。

奶奶假装不高兴样子,说:“少吃些肉,都这么胖了!”

奶奶却很少吃肉,因为老年人有对佛的信仰, 虽不经常烧香念经,对荤食也没有多少特别的兴味,全嘴的牙齿几年前也都已换成假牙了。她所在意的,不过是凌峰的忽然发胖,那其实也怪不得他,因为本来便是敦实的身体,像一头小猪般肯 吃,不挑食,上一个暑假,偶然被爸爸接到上海住了一个月,回来便成了这样子。且不再瘦下去,俨然一个黑黑的小胖子。本来就有些嫌小的衣服套在身上,这时就更显得窘迫了。

放到平常,无论谁提到凌峰,奶奶心里都是欢喜的。这老人膝下的孙辈虽多到十几个,凌峰的爸爸却是她最欢喜的儿子,凌峰也便是她最欢喜的小孙子,也是唯一一个孙子。十年来凌峰几乎在她身边寸步不离长大,给她生活许多劳累,却也添了许多热闹安慰。奶奶的记忆里还有十年前将要过年的冬天,凌晨的丑时,这孩子出生时洪亮的一声哭。

奶奶虽然并不喜欢儿媳,但那时的心里也是恨不得天马上就亮,让她去村头村尾夸耀,“我家黑丫头养了个黑小子哩!”黑丫头是她小儿子的绰号。三 天后,在小孩子三朝酒的鞭炮响过之后,就有了现在这么一个名字“凌峰”,是孩子大伯起的。奶奶爱看电视,大伯花了两百块钱,请人装了一个能收信号的锅在门口。村上如今家家都装了那样一口锅,能收到许多台。吃过饭,把碗放到淘米水一洗,又洗过脸脚,就坐到床上看电视。因为容易头晕,额头上绑一条蓝色布带,夜里望去有些阴 森森的。她爱看戏,乡里电视台常有办喜事的人家点黄梅戏放,点什么奶奶就看什么。看不大懂时一 边猜,对付着也就看下去。声音开得极大,过路人从窗外经过,听得清清楚楚。凌峰习惯了,并不觉得难忍,有时会拿遥控器和奶奶抢台。不到九点, 已觉得困倦,凌峰便在自己的小床上睡着了。奶奶一个人又看了会儿,絮絮地说:“哎呀,恐怕不早了,凌峰,你赶紧困觉!”回头见小孩子已经睡着了,就去看电视上放的一个闹钟,“乖乖,九点钟了,怪不得头疼了,赶紧困觉。”于是关了电视, 房间里昏昏的一片,靠床的木头窗外,菜园里三棵香椿树,渐渐投了一点黯淡的影子,映到挡风的塑料薄膜上。

凌峰的妈妈,身材颀长,有一头在村上女人中少见的又黑又密又起着自然大卷的长发,面容也好看,瓜子脸,只是笑着,露出雪白整齐的牙,就有一种嫣然的妩媚。她有一个乡下女人少有的好听名字,叫秋钟。另一种实际情况是,她是奶奶家屋后向南拐弯的那一家原来的女主人。在她成为奶奶的儿媳妇前,奶奶的小儿子和那一家的男人是朋友,常常要过去喝酒吃饭。后来一个夏天,秋钟便喝了一次农药,幸而发现得早,被四个男人用竹床抬到乡里卫生院狠狠洗了胃,又抬回来。再后来,在一 种奶奶也不能十分明白的情形下,她便和原来的丈 夫离了婚,留给那一家一个五岁大的孩子,名叫大龙,走过那一个拐弯,成了奶奶小儿子的新媳妇了。

奶奶不喜欢这个媳妇,原因或便在此。但第二年,凌峰就降临到世上。小儿子不久后仍去上海做事,初为人父的激动,使得从小浪荡惯了的他在心里下了一点少有的决心,要出去挣一点钱回来。而媳妇则因为要照看小孩,留在家里和婆婆一起 过。奶奶虽不止一次私下抱怨这媳妇的好吃懒做,却并不妨碍她对小孙子的喜爱。那时候奶奶也还健朗些,洗衣做饭,种菜养鸡。况且做媳妇的再怎么懒,也不会当真一事不做——带一个小孩本身就意味着许多事了。大概一年过后,或是嫌家里无聊,或是要一起挣钱,媳妇就也离开家,去儿子那边了。凌峰有时会被接到上海和父母过一阵,更多时候就留在家里。于是,几乎是从很小的时候起,凌峰就是和奶奶两人一起,在从墙上挂着一个黑白相片上见过的爷爷留下阴凉的水泥地和高高屋梁的屋子里长大。

渐渐地,凌峰已经是一个大小孩的样子。他的皮肤较暗,眼大而黑,眉毛浓,个子不矮,又甚是强壮,一双眼不像爸爸的那样有神。准确地说,这小孩子,虽然一时成了家中最受宠爱的人,神气上却没有一点骄傲样子,他还不懂什么叫温柔,却天然有一种敦厚的神态。说话时候速度稍慢,甚至使人觉得略微有些愣怔。这个安静少言的孩子实际上像其他小孩一样贪玩,村里的小孩子,未读书前所有的任务,似乎只有一个“玩”字。凌峰常背着奶奶不声不响跑出去。因为他爸爸这边一支亲戚中,最小的姐姐也比他大十多岁,没有同年的小孩子,就和那一群比他大三四岁的大孩子玩,被欺负时也不哭着回去找奶奶告状。玩躲猫、玩泥巴、玩水、玩扑克牌、做弹弓、做鱼钩,做一切小孩子可以想起来的手艺。小一点的时候,奶奶紧紧看着他,生怕一不在眼皮底下就会出事,村里许多水塘。于是村子里常能听见奶奶因年老有些喑哑的嗓子,喊:“凌峰呐!”一手捏一根从扫帚上折下的细竹丝。其实并不打,只是要吓唬那孩子不敢轻易到水边玩。大妈还在家时,有时听见这声音,不免就要轻哼一声:“多宝贝嗳。”这却是因为奶奶不喜欢大儿媳家只生养了几个女儿的缘故。

凌峰很多时候不答,奶奶就一路喊一路找过去,直到找到为止。一旦被找到,他就丢下手里玩的东西乖乖和她一起回去,绝不胡闹。这神情,使人觉得他真有些呆傻,这小孩子,好像没想到自己可以答应一声。有时大人们听见奶奶的声音,又见他在水边玩,就会讲:“凌峰,你奶奶在叫你,没听见啊?快答应了回家去,你奶奶不急啊?”他小声地“噢”一下,站起来,这才大声地给奶奶一声 “哎”的回应,便往家的方向跑掉了。

凌峰同母异父的兄弟,名叫大龙的那个孩子, 和他的名字实在相配,从初生起,一直是火呼呼长着。他比凌峰高出许多,又要比他调皮好动到不知多少倍。上树掏鸟窝,下水打划子,夏天到人家菜园里偷黄瓜菜瓜,大声大气讲话,和人吵起来尤有精神。就连作业本子上的字、笔画仿佛也格外粗重些,又大,架在纸上像一个因为太笨而不善走路的木偶。他的爸爸脾气暴躁,也在上海。于是大龙和凌峰一样,和他的爷爷以及太太留在家。大龙爷爷五十多岁,得了哮喘,喉咙里终日如扯风箱,弓着背从屋檐下走过。太太是爷爷的母亲,瞎了一只眼,未瞎的那一只见风流泪,总显得红兮兮的。有时她坐在阴暗的帐子后面数她仅有的几张毛票, 数完了仍卷成卷,塞到枕头下的被褥里去。虽是如此,大龙仍活得那样生动,在凌峰开始偷偷跑出去玩后不久,他便尽起做哥哥的责任,带着弟弟一起玩泥巴,从坝埂下挖来湿湿的黑泥,在门口水泥地上摔得啪啪响。凌峰叫他“哥哥”,逢到爸爸不在家时,偶尔妈妈就把哥哥也叫进屋一起吃饭。那时候,除了奶奶,桌上的人都高高兴兴的。到过年时,又有机会一起到另一个镇上两人共同的外婆家去玩,住一两天再回来。

……

沈书枝,80后,安徽南陵人。有散文集《八九十枝花》《燕 子最后飞去了哪里》《拔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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