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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我的火岩兄弟

2023-03-20抒情散文水运宪
蔡测海说:潇湘之西叫湘西,湘西之西有龙山,龙山之西是火岩,火岩之西,呼儿嗨哟就出了个蔡测海。

这话一半真一半假。前两句是真的,是他说的。后两句出自我的演义,就不怎么靠得住……

蔡测海说:潇湘之西叫湘西,湘西之西有龙山,龙山之西是火岩,火岩之西,呼儿嗨哟就出了个蔡测海。

这话一半真一半假。前两句是真的,是他说的。后两句出自我的演义,就不怎么靠得住了。核心内容肯定真实,火岩的确在龙山县,蔡测海也是火岩村的人,只是所处方位存疑。火岩是否在龙山县西边以及蔡哥出生的屋子是否在火岩村西头,一概有待考证。眼下还难以定性真假。

如果全都需要搞准确,我跟蔡测海认识于哪一年也需要作考证。我觉得有四十多年了。即便不太准,起码三十八九年是有的。那年我金蝉脱壳,从小地方的工厂里调来省会大城市,落脚点是省广电局。没几天就来了一位电台的记者敲门。当时我还非常激动,以为是要采访我,一问,他说他是蔡测海,以前学医,现在当了记者,也喜欢写作品,想聊聊文学。我当然巴不得。都是爬行在独木桥上的同路人,见面就亲近。跟激动相比,亲近一刻值千金。

大约不到一年时间,蔡测海的短篇小说就获了全国大奖。那年我也很幸运,跟他同届获奖,就与这位兄弟同船相渡,一起去北京参加颁奖大会。当然不是乘船,坐飞机去的。那时候国内没有波音飞机,也没有欧盟的空客,是一架英国子爵号。那架飞机恐怕有了些年纪,翅膀上挂的是螺旋桨。升空的时候遇上了强气流,机身突然往下跌,身体一失重,满飞机的尖叫声。我跟蔡哥坐一排,看见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豌豆大的汗珠挂了一脸。后来他才告诉我说,在那之前,他还从来没坐过飞机。

那个时代做文学的人还是很受优待的。回头清点,上世纪80年代以来,我们省凡是获过国家级别奖项的文学作者,基本上都调离了原单位,做了专业作家。在那之前也这样,有的人还当了协会领导。最起码也到主席团兼了个副主席之类的职务,虽然是虚职,也是蛮大的荣誉。倒是很幸运,这些荣誉,我和蔡哥都搞到手了。

1985年我又调去了作家协会。没两年蔡测海也调了过来,命中注定我们要一路同行。那几年文思顺畅,写了不少作品,名声也搞得更大了些,省里的领导就提名把我和蔡哥选进了省政协当委员。我们两个都是全靠自己干出来的,有了社会地位,做事越起劲。蔡哥一年要做好几个提案,为他湘西老家建言献策。我也是,几个提案都评了优秀,换届的时候就选我当了常委。再次换届,蔡测海也当了常委。而且还届届连任,两兄弟形影不离一直做到退休。

说形影不离真的没夸张。不光是共事,两人的家都住同一栋屋,同一号单元,同一个楼层。1997年跟谭谈老兄到全省搞扶贫采访,要去很长一段时间。蔡测海知道他太太一个人吃饭不讲究,怕她营养不良,就交待她经常去我家里改善一下伙食。房门对房门,很方便,抬脚就过来了。

那次采访走得很苦。历时三个月,行程两万里,21个县,108个特困村,很多地方根本就不通公路。还没走到一半就颠坏了一台车,换一台又走。途中经过了谭谈的家乡,也到过了蔡测海的老屋。一个在涟源山区,一个就是龙山的火岩村。蔡测海还把我们带到他姐姐家吃了一餐中饭,倾其所有热情招待。腊肉,麂子肉,还有包谷烧酒,吃得谭谈很是过意不去。

后来到另一个贫困县,有一位县领导看见我们跑得太辛苦,非要拿两瓶啤酒招待。一片赤诚,怎么推也推不脱,我就喝了两杯,转身就被谭谈一顿大骂。话说得非常难听,我自然就受不住了,大声回骂了几句,就赌气不再理他。

蔡测海可急坏了,劝了我又劝谭谈,说水哥不缺钱,也不缺酒喝,块把钱一瓶的啤酒,他哪稀罕?我跟他隔邻隔壁的还不晓得,他又不是好酒贪杯,只是怕驳了县领导的面子。一番话说得谭谈有点后悔,也听得我心里格外舒坦,那砣疙瘩很快就铜化铁消了。

其实蔡测海性格并不圆润,弄急了他也一碰就炸。有一年省作协组织评文学奖,我和他都是评委。有一位女作家跟我和蔡测海关系都不错,平时称呼我们叫“娘家兄弟”。那次她也报过来一部长篇小说参评,讨论的时候,我看好另外一部,就没投那位女作家的票。蔡哥认为我做得太生涩,整整半个月不理睬我。以我跟他那么深的情谊,这就算是大事件了。开始还没太觉察,有一天迎面碰见,一扭头就走,搞得十分尴尬,才意识到了严重性。回头想想,我应该没做错什么。再想想蔡哥,尤其是那女作家,评奖之前并没对我有丁点托付,他们也做得光明磊落,那就是我欠妥当了。至少事后要跟他们坦诚沟通,桥归桥路归路,朋友之间嘛。又都是娘家的人。

那段时间我主持《湖南文学》杂志社,平时很忙乱,没来得及找蔡测海沟通,他突然就到了我办公室。开门见山说,老哥,有句话我硬要讲出来才舒服。我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赶紧给他泡茶,你讲,没关系的。

接下来他说话就有点结结巴巴,脸都憋红了。说,原打算一辈子不理你,结果呢?你好不好过我不晓得,反而搞得我自己很不好过。算了,我还是理你。我们兄弟没事了。然后两人嘻嘻哈哈一顿笑起,那砣疙瘩也是一如既往地铜化铁消了。

说到底,蔡测海骨子里是个有原则的人。尽管表面上有点懒散,心里始终有一杆准秤。我们那本杂志起初叫《文学界》,创刊的时候准备公开招聘一名主编,蔡哥就报了名。初审过后,其他候选人条件欠缺,基本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我原本是考评小组的成员,没想到位置突然颠倒,把我补入了候选人之列。怕我不肯,不少人还上门来做我的工作,最后卸除我思想包袱的居然是蔡测海。而且他的理由让人无法推却。

“水哥,早晓得你来搞我就不报名了。讲心里话,这个主编你搞是最合适的。文学成就先不讲,你在沿海挂职搞过企业,懂得经营。现在办杂志不懂经营哪搞得好?我就不行,还是你来搞。”

那是一句真心话,我绝对相信他。我在沿海挂职的时候,蔡哥就发表过一篇题目直白的文章,叫《水运宪的状态》。当时他就断定我“不会是一个用钉子钉在某一种职业上的那种人。”“对于置身商海的水运宪,文坛时不时朝他喊话:回来从事文学创作吧。当然,如果他再返文坛,他不仅仅只是从事文学创作,他可能还会承担更多的责任和义务。要不,他的精力就不能完全地释放出来。”

这篇文章我一直珍藏着,怕电脑中毒丢失,备份了好多次。并非把我写得怎么好,字里行间渗出来的,全是蔡测海的情怀品格和气量涵养。

我有一部讲述湘西剿匪故事的电视剧,播放效果不错,火了很长时间。蔡测海很敏锐,就建议龙山打造这块文化品牌。先是出乌龙山香烟,又搞了乌龙山酒。不久还把原来的一条山沟改名为“乌龙山大峡谷”。

影响出来了,他的神操作还没停止,竟然建议县里把他老家村子改名“乌龙山村”,还力主聘请我当名誉村主任。这件事情一直都瞒着我,直到当地人民代表大会正式选举通过了,才领着县扶贫办主任把官方聘书送过来,生米就煮成了熟饭。

我真的很惭愧,觉得自己的境界跟蔡测海远不能比肩。蔡哥这个名号宽至全国窄至龙山,早就高山远水、声名赫赫。他在老家火岩村更是神一般地存在。文化界的朋友专程赶去火岩,由学界翘首赋诗,书法名家题字,刻于崖壁,以播后世,那才是火岩的精神图腾。他却全然不予考虑,霸蛮把我这个外乡人推过去当菩萨,做了名誉村长。为了给菩萨修个庙,还不惜改了村名,我又情何以堪?假如那里不是火岩村,那里没出个蔡测海,或许我也欣然受之,这种假定却搞乱了因果关系。要不是先有个蔡测海,乌龙山村又缘何而起?

时下有些名人热衷于早早地给自己修纪念馆,如果蔡测海也想跟那个潮流,火岩村就是他的最佳选址。他丝毫没往那边想,反而觉得这里建个乌龙山村才是天作之合。那次一帮朋友陪我去村子里挂牌,我顿时悟觉,改名叫乌龙山村,那不成了我的纪念馆?蔡测海生于斯长于斯,本是他修建纪念馆的地方,怎么就把我抬举过来了?虽然跟他几十年的兄弟,这位兄弟有时候也清高孤傲,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弄得我时常在他面前畏手畏脚,生怕他哪天瞧我不来。殊不知他宅心仁厚,竟然把我看得这般郑重?

也有朋友百思不得其解,问,蔡哥这样大度,到底是因为什么?我想都没想,回答说,因为他是蔡测海。

他过去是蔡测海,现在也是蔡测海,今后他还是蔡测海。生成的眉毛长成的痣,改变不了的。

这就是我的火岩兄弟。

相视莫逆,契若金石,那也是一辈子改变不了的。

2021年1月8日于长沙

 

水运宪, 汉族,祖籍湖北武汉,出生于湖南常德市,文创一级,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名誉委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茅盾文学奖评委。代表作品《祸起萧墙》获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奖,大型话剧《为了幸福干杯》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首演,获全国优秀剧本奖。电视连续剧《乌龙山剿匪记》创全国收视记录,荣获金鹰大奖。电视连续剧《天不藏奸》《乔省长和他的女儿们》《天下归心》《大抉择》等剧本均获全国性各类奖项。另有长篇小说12部,中篇小说30余部,短篇小说、散文等40余篇先后公开刊发。迄今为止共计出版、发表作品约80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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