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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潇潇:沉默的李约热

2023-03-16抒情散文李潇潇
关键词:李潇潇 李约热

去年李约热来北京宣传新书,在大悦城的书店里,几个女读者温顺而羞怯地走过去要他签名。又有业内熟人自行悄悄前来,坐在观众席角落的,也是女孩子。我
关键词:李潇潇 李约热

去年李约热来北京宣传新书,在大悦城的书店里,几个女读者温顺而羞怯地走过去要他签名。又有业内熟人自行悄悄前来,坐在观众席角落的,也是女孩子。我忽然一惊,原来这些年“爷爷爷爷”地叫着,竟然忘记了李约热身上的这一份气质。这类似于家里人的目光盲点,可不是吗,越亲密越会无视的某些品格风景。

事实上是我的忘性太大。四年前的鲁27开班仪式上,我和这些女孩们一样,很快看到了李约热。他清瘦挺拔,目光坚定,还有一头自来卷的长发。再加上他讲话轻柔缓慢,咬字拗口而认真,于是最终吐出的清晰字眼带着一种很妙的真诚光晕,确实很合我们女人的心意。以我的眼疾手快,他很快被我拉来做了朋友。

其实也没有这么顺利。生物体意义上的李约热是个太过平稳周到的人。他是个典型的处女座,他喜欢规范,条理,和睦。喜欢见到表象上的整齐平衡。于是在开班的第一周,许多像我这样霸蛮型人格的同学都出手拉拢他。他点点头答应着,长发翩翩,不辞辛苦,楼上楼下地配合几拨人做了很多花里胡哨的事。什么时装表演啊,班干部选拔啦,我对着空气翻了个白眼,并暗自谋划,大家可都是作家,最终组队还是得看灵魂吧。

我当时正巧在读厄德里克的《爱药》,和这位壮族小说家聊聊少数族群的现代化写作岂不是一个很高级的话题?于是在午饭的时候,我兴致勃勃地把在心里凹了好几轮的话题故作轻松地递了过去。

“壮族背景一定对你的写作有很深的影响吧?”

“没有!我觉得我就是一个中文作家。”

我立即意识到我撞了枪口。也是我考虑不周,他的壮族身份一定被很多人拿来说,而他的写作也很容易被圄于“少数民族”范畴,显然这对他很不公平。现在想起来也很有意思,虽然我的拉拢计划首战告败,但在他忽然严肃冷酷的面容里,我绝对先于其他人看到了他的灵魂,在那俱恭敬谦和的肌体之下,一道不灭的寒光威风凛凛,那里倔强,甚至极端,一把带有异族风情的尖刀先刺痛自己,再刺痛世界。

我不会被尖刀吓退,我更有劲了。反正我脸皮厚花招多,厄德里克不行,那就福克纳,福克纳不够,那就塞利纳。谁都拦不住我要把我喜欢的人串成一串,成天挂在我身边。一周之内我迅速完成了结党营私的计划,整个人都自在了起来。而那个在班级迎新晚会秀场C位的李约热立即过了气,像是不再收到姑娘们的热望,也不知道是不是赖我们几个的层叠包围。反正李约热的鲁院人设从英俊而有才华的青年作家,变成了我们的“爷爷”。

他很任命地跟我们成天待在一起,除了我的霸蛮,大约有一半原因也是臭味相投。他是少有的几个能和我一样夜夜笙歌的人。我们每天都撸串喝酒,偶尔穿插一盆小龙虾。有其他的朋友加入就去餐馆豪华一下,没人理我们,我们就在宿舍里点外卖。没有人煞有介事地去谈文学,但扯不了几句闲话,话头也还是会回到文学。说到底我们就是一群文学狗,自以为嗷嗷叫,志在四方,但总忍不住屁颠颠,嗅着味儿,又回到文学的怀抱。这是命。这种从时间链条上撬下来的密集相处,这种在烟酒笑骂中的腥臭集会,确实是通向稔熟的捷径。

如此浸泡了一个多月后,我决定让新朋友与老朋友汇合。我给李亚打电话,又是讳莫如深,又是夸大其词,终于把这位天蝎座老人家说动,和我鲁院新认识的几个人喝个茶吃顿饭。地点约在魏公村的安溪铁观音茶楼,如此正儿八经,我自然是处心积虑要看一场华山论剑。胖子交际花李浩带了他精心挑选的金牛座双星弋舟和东君,我带着李约热,当然还有琼枝殿荣佳林前来赴会。罗汉床上端坐着李浩等三位,两边的太师椅李亚和李约热各据一方,我和殿荣盖碗冲泡,几个小辈负责端茶递水。李亚先不吭声。弋舟很有礼貌地把广西作家和拉美作家拉郎配,会写会画的东君和我优雅地对了几句《人海微澜》。好茶,好茶,好茶,装模作样了三泡茶,文学狗们渐渐按捺不住,擤擤鼻子拍拍手,越聊越欢实起来。

整个下午李约热没什么异样,他还没喝酒嘛,他还是那个恭敬谦和的自然人,不会冒尖,也不会孤僻,他微笑合群,每个话题都参与,每个人的情绪都照顾,每杯茶都在放凉之前喝完,不像对面的李亚,聊到险要惊喜之处,忘情忘我,杯里的陈茶被我倒掉好几轮。转眼六点,李约热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买了单,我们踱过马路去对面的巴依老爷吃晚餐。

一桌子的牛羊肉,大家开始推杯换盏,一切都那么愉快,自然,李亚和李约热坐在一起,我在对面,很满意地看着新老朋友,其乐融融。东君不吃羊肉不喝酒,鲜有发言,不知为何他忽然抬头问了一句话,他声音很小,又有点像自言自语。

“李约热,这是笔名吧,你本姓吴是吧?”

这句话被李亚听到了。彼时大家已喝掉一斤茅台,都是怡然微醺之状,我却见李亚像是一个激灵,又一个当头棒,满脸的红色顿时一白,又顿时红深了一度。他猛然扭头看着李约热,咧着身子往后又仔细看。

“你是吴小刚??!”

如今我们常常说起这一段基督山伯爵般的相认故事,每提到一次仍旧会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动。二十年前李约热在叫吴小刚的时候,和李亚有过一段非常密集的交往,他从一开始就认得他。后来我们看了照片,也能理解李亚的辨认困扰。那时候的吴小刚判若两人,黑,干瘦,寸头,眼窝深深凹陷,目露凶光……正是那灵魂里头尖刀上的寒光吧。二十年后的李约热改名换姓,改头换面,岁月是加持了他,还是伤害了他,总之,硬骨嶙峋的吴小刚变成了温柔敦厚的李约热,他如此顺从,利他,他害怕李亚有难言之隐不肯认他,于是他就不说破,不吭声。这也是我们第一次见识到他这独特的美妙的沉默。像是他可以随时隐去自我,世间万事已见怪不怪,那个曾经的愤怒青年也早就无关紧要,他不必说。他倾听,他书写。

后面的事可想而知,大家重新开了酒,醉酒叠着醉酒,喝得排山倒海。这场本来水到渠成的久别重逢,被李约热一整天的沉默酝酿成了陡转直下的情节,于是这些情绪无比丰沛,这个情境更加难忘,倒像极了他笔下野马镇上那些又离奇又真实的故事,每每让读者大吃一惊。我的旧友李亚和我的新友李约热开始频繁干杯,而他们竟然是更旧的朋友,一种悲喜难辨的宿命感箍住了我们。他们又哭又笑,细数着往事,我们几个女孩对面望着,只忍不住地掉泪。我想起《苦炼》里的泽农,他在佛罗伦萨多棱镜中看到许多个自己,他忽然觉得,在无穷无尽的宇宙之中,有一批和他一样的同类,各自躲在自己的紧闭世界,在那里生生死死。就像我们各自孤独,又注定相聚。

至此,李约热的昨天和今天合并完毕,来到我身边,住进我心里。我们不在同一个城市,但微信群几乎每天都要联系。一般是我们叽叽喳喳,他保持沉默。特别是在那些聚光灯下,非要让他说点什么的时候,他甚至会词不达意到一种蒙昧的状态。你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不明就里?但他行为上做出的安排和结论,又每每让我们服气。于是他仍旧占据“爷爷”的高位,我搞砸的关系,他来帮我弥合,我焦躁的顶点,他来适时地敲打。当然,他总是那么温柔,耐心,虽然我们都明白,那道尖刀上的寒光伴着吴小刚变成李约热,从未离身,但出鞘之机早已不在现世。只等他打开电脑,走进文学。他提刀走进广西地界的神奇,壮族血液的浪漫,他面对疯长的从未被过度收割的故事,凶狠的野蛮的李约热毫不沉默。他下笔自信,挥斥方遒,带领故事不断逃离常规想象,源源不断地写下让人目眩神迷的段落。李约热明了作家的本分,文学的正途,他是天生的小说家,他是沉默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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