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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听听星星的心跳

2023-03-16抒情散文傅菲
到了山黄林场,已是下午五点。我站在场部门口,看见院子前十余亩空地,满是灰褐色的荒草,哀哀的。门前几株柿子树、板栗树,树桠上残留着几片深黄深灰的树叶。树下,几个老人正在往蛇

到了山黄林场,已是下午五点。我站在场部门口,看见院子前十余亩空地,满是灰褐色的荒草,哀哀的。门前几株柿子树、板栗树,树桠上残留着几片深黄深灰的树叶。树下,几个老人正在往蛇纹袋里装晒裂了的油茶籽。场部在一个高山的怀抱里,沿着山边,建了几排屋舍。山梁围着山梁,两条溪流哗哗哗,漫不经心地流着。山坡上,苍翠的竹林和墨绿的灌木林,在黄昏时分,滋生出几许旷阔的静默。一棵孤单的枫树,夹杂在林中,树叶有从绿到红的渐变色,更显得不合时宜。

吃过晚饭,我和朝雪兄、王晓峰兄、陈瑰芳、叶燕红等沿着溪流散步。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暗的天色,是一种米灰浆水的颜色,有浑浊感,黏稠的,似乎马上要被冷厉的山风封冻起来。路灯投射下来的灯光,也是灰白的,像风尘仆仆之人的脸色,照在溪水里,有些空茫。溪流夹在窄窄的河道了,漫过巨大的河石,泻下来,溅起白白的水花。黑魆魆的山梁宛如一把打开的手折伞。25岁那年,我和邓雯、吴江静来过山黄林场,拜访在林场工作的好友滕云。记得是深冬,上山的公路一直在茅草间穿来穿去,车灯光在山间晃来晃去。茅草比吉普车还高,嗦嗦嗦嗦,茅草扑打着颠簸的车子。不多的积雪压在茅草上,白茫茫。我们是吃了晚饭后上山的。在简陋的招待所一楼,我们围着木炭火炉,喝着野茶。雪霁之后的夜晚,红扑扑的炭火映照着我们年轻的脸。门前高大的水杉,不时落下一团团雪,扑簌簌的响声清脆,像寂寞的烟花。那夜的繁星,是不会被忽略的——生命驿站上的遗址,掩埋伤感也掩埋美好。山峦间,阔大的院子里,都是皑皑白雪,繁星浮在苍穹里。深冬的苍穹低矮一些,海平面一般,在视线里有山梁分割出来的不规则弧线,瓦蓝的,深蓝的。荒野寂寂,鸟声也没有,只有溪流淙淙。繁星填满了高空,镶嵌在我们围炉夤夜的记忆天幕。白雪的反光和星光彼此交织,合奏成一支夜光曲。我们带着暖烘烘的炭火味,在雪地上散步,雪粒在脚下并不碎,而是黏结成饼块,窸窣窸窣松脆的响声可以当作是一种山峦的回声。繁星被海水淘洗,光泽如珍珠。我们沿着院子,一圈一圈地散步。星光落在我们的头上,落在我们衣服上,落在溪流里,落在树叶的缝隙里,慢慢地凝结。我们在深夜的雪地里唱歌。我还记得,滕云唱的是《鸿雁》: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鸿雁/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歌声远,琴声颤/草原上春意暖/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他的歌声在山中萦绕不散,也一直萦绕至20年后的山黄之夜。滕云走了,去了再也回不来的地方。吴江静在南昌。邓雯在宜春。我也外出生活几年。山黄却依旧。屋舍有的开始破败,林场进行了修缮和维护,却并没什么人居住——是的,离去的人,不再回来,几个不愿离去的人,和树一起衰老。山边的屋舍,在我这个突然而至的夜晚,成为某种远去岁月的纪念馆。

诸友散了,各自回房。我怎么也入睡不了。旅舍的后窗,传来溪流淅淅沥沥之声,碎碎的,仿佛雨声,从屋檐斜斜地飘下,像一个不愿离开我窗前的人,低低地,呢喃似的,要告诉我什么。似乎我是它久别重逢的人,却不曾拥抱,不曾执手相看。我又穿起衣服,一个人走到院子里。水杉落了黄褐的针叶,铺满一地,空空的树杈看起来和一支倒竖的毛笔差不多。一座短桥架在溪流上,水声从不远处的山坳,沿着山边,曼曼妙妙,拐过一个芦苇掩映的豁口,消失了,或者说,弥散了,弥散在深秋的植物了,弥散在冷冽的空气了。于是,水声有了冰的况味,凛凛的,易碎裂的。天边有了几颗冷冷的星星,星光毛茸茸的。

有几只蜂箱摆放在紫薇树下。紫薇树完全没了叶子,黑黑的籽零星地挂在上面。下午下车时,我就注意到这些蜂箱了。蜂箱顶上铺了一些稻草,箱口前死了几只蜜蜂。春暖花开时,这里是繁忙的世界,嗡嗡嗡嗡,蜜蜂忙于采蜜和繁衍。寒冷的深秋,蜜蜂没有了,只留下了空箱。傍晚时,我问老人,有蜂蜜吗?老人说,今年阳光少,蜜蜂早早死了,哪来的蜜呢?我很是失望。星光冷冷地照耀。天空清明了起来,薄薄的清辉似乎是被风吹送来的。树梢上,瓦楞上,星光更像是一层霜。星空下,万物皆是渺小和短暂的。

在很多深山顶上,我夜宿过。在怀玉山,在松阳,在恩施,在瑶山,在灵山,我都夜宿多次。山,是大地高耸的草垛。而山黄,我觉得是最接近星星的地方。山黄是横峰县东北部的一座山中小村落,隶属新篁乡,海拔并不高,星星只有零星的几颗,也许其他的星星都被人摘走了,只剩下这几颗,去看守广袤的穹宇。穹宇是时间的恒河,浩浩汤汤。我想起王维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其实,在上山的路上,我就想象着这个千年前的人,想他应该是个素食者,穿白长袍,书童背一架长琴,拿一个小锄头,提一个竹篮,跟着他在竹林里,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在溪涧边采兰,在潭前观瀑,在夜间听竹涛。我沿着溪边踱步。溪边几株皇菊幽暗地盛开。

摸摸头发,有湿湿的露水。我返回到房间里,熄灭灯,静静地坐在床沿上。稀薄的星光,莹莹地从竹稍流下来。溪水仍然不疾不徐地碎响。窗棂上,瓦檐上,树林里,有星光洒落下来的沙沙声。在我听来,那似乎是星星的心跳,那么美好那么伤感,令我一夜无眠——很多相似的情境在某一个自己毫无防备的时刻,会随着星光一起降临,让自己和曾经的自己相遇,和故人相遇,和一座遥远的星空相遇,恍如暗夜遇见的昙花,逝水流年,何谓永夜,心中滋生出几缕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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