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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瘦的秋

2022-01-20叙事散文宋长征
泥碗不知道秋天是怎么一下就胖起来的,玉米秆的汁水顺着黑黑的唇角流了下来,流到脖子里,流进衣服里,黏黏的,有些腻。不过泥碗喜欢这种感觉,甜的玉米秆一般不结玉米穗,叫寡妇玉米;就是结,也像小孩的小鸡鸡,从抽穗就不见长。泥碗喜欢在田野里疯跑,尽管……
  泥碗不知道秋天是怎么一下就胖起来的,玉米秆的汁水顺着黑黑的唇角流了下来,流到脖子里,流进衣服里,黏黏的,有些腻。不过泥碗喜欢这种感觉,甜的玉米秆一般不结玉米穗,叫寡妇玉米;就是结,也像小孩的小鸡鸡,从抽穗就不见长。   泥碗喜欢在田野里疯跑,尽管玉米叶的边缘有很多细小的锯齿,嗤啦,嗤啦,拉泥碗黑黑的脸,拉泥碗黑黑的胳膊,拉泥碗黑瘦黑瘦的腿。起先,身上拉了很多红红的道儿,爷爷骂,天生的野孩子,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个儿。泥碗其实不是斗鸡眼,泥碗只是在跟人作怪时才将两只眼睛里的黑豆粒儿往中间挤。泥碗说,爷,你放的啥屁,咋有股爆米花味儿。爷爷扬手,没打小泥碗,刚看见黎明的眼睛忽然就扯来一片暮色,天就黑了。黑了天的小泥碗拼命往爷爷怀里拱,一面拱一面找下嘴的地方,像嘬奶头。再小一点,爷爷在集市上专门买了一只奶嘴,挂在泥碗脖子上,睡觉时想嘬一伸手就能把奶嘴叼进嘴里。爷爷说泥碗长大了,有一天就把奶嘴丢尽猪圈里,那头刚满月的小猪崽三下两下,就把小泥碗的半拉奶子给嚼吧嚼吧咽了下去。因此小泥碗惆怅了很久,看小猪嘬着母猪的奶子的忘情劲儿,泪珠儿不由自主啪嗒啪嗒往下掉。好歹,泥碗半梦半醒之间把自己的手指头塞进嘴里,吧嗒吧嗒嘬了一会,带着笑脸睡进梦里。   秋天说胖就胖了起来,泥碗顺着一阵风就飘到玉米田里。蜻蜓这时候飞的很低,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镜,贴着玉米地,贴着地面飞翔。泥碗揉揉眼,一只蓝色的蜻蜓像启动了马达,从秋天的云里往下俯冲,像一架蓝色的攻击机,嗡嗡嗡,机头越来越大,亮着两只硕大的灯眼;机翼越来越长,竟然真的像蜻蜓的翅膀,一扇起了一阵风,刮得玉米秆儿东倒西歪。等蜻蜓飞机放屁似地留下一股长长的烟,泥碗这才看见飞机窗口上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对,是娘。泥碗对着一只远去的蓝蜻蜓直喊娘,可就是没有一点回声。最后,那股烟屁股逐渐消失在一片秋天的玉米田里,小泥碗这才痛下心来,无论如何,沿着长长的玉米地,一定要找到他叫做娘的那个人。   泥碗不可能有娘,有娘就不会天天有人喊野孩子了。即使被人喊成野孩子,也不可能跟人打架——因为一打架别的孩子就有人出来护犊子,乖乖儿呀小祖宗娘的宝贝亲疙瘩看了头上看脚面,看了前胸看后背,看有没有叫野孩子的小泥碗打下的证据。所以,别的人可以哭,小泥碗只能把泪水忍着,泪水的咸在小泥碗看来是世间最美的味道,泥碗偷偷尝过好多次,奶水蜂蜜绿茶红茶矿泉水啤酒可乐娃哈哈,反正都不如泪水的味道。从那以后小泥碗会尽量忍着,不肯将如此珍贵的饮品流下来,一丝丝,一点点,通过眼角,通过泪腺,通过嗓子眼,回流到舌尖上,再吞咽进肚子里,丝丝的甜,丝丝的清爽,丝丝的光着屁股凉风吹过的感觉,让小泥碗很是过瘾。   泥碗分开青展展的玉米叶,一头扎了进去。小泥碗顾不了那么多了,爷爷顺着田埂子一路找,泥碗泥碗的叫声好像入了秋的蛤蟆,没有夏天时节的清脆滋润,不过还是怔了一下,想回头没回头,想应声没应声,像一股尖利的风刺溜钻进玉米田。   此前,泥碗不知道为什么喜欢总往玉米田里钻,拉了一千道一万道口口不说,汗水顺着口子一点点像热油滋进去,像火点着了油捻子,咝咝地燃烧,咝咝地忍着痛,咝咝地烧了很久也就失去了知觉。小泥碗的肤色变暗了,变黑了,玉米叶子上的小锯齿嗤啦嗤啦拉上去只能看见一条条白白的道儿,拉过千万次也不能拉出半点血丝了。   小泥碗这才知道,自己是在玉米田里长本事。玉米叶子就是喊他野孩子的人,玉米棵子就是那些看着他和他打过架的小孩子们的娘,他们组合在一起,就成了墙,就成了刀枪剑戟,就成了深不可测很多眼珠子发出冷幽幽的光芒组成的无情浪,一浪接一浪,挑战小泥碗的视觉神经,忍耐系统。   可是蓝蜻蜓还是带来了娘的讯息,这比从收破烂换螺丝糖的小贩那里偷了一粒螺丝糖含在嘴里还让人兴奋。小泥碗决定了,梧桐树在秋天长粗长胖的手臂伸出一只巨大的手掌,也没能留住小泥碗黑黑的影子。泥碗听着耳旁飕飕的风,沙沙的玉米叶子响,一个蛙跳窜出了很远。玉米叶子像筛子一样过滤着秋阳刺眼的光芒,斑斑驳驳,满地的野草神经质地在田野上私语,言及野鼠的家园,蚂蚁的城堡,和黑夜时一只蝙蝠贴着地面惊悚的笑。   走呀走,泥碗在高大的玉米丛林里,在看不见日头的田野上,累了就在田埂上坐下来,渴了就弯倒一棵玉米杆儿喝喇叭里甜甜的露水,饿了,找块地挖一块像女人奶子一样的地瓜啃,那些汁水,白白的,甜丝丝,就像真的嘬到母亲的奶水。天昏昏黄黄的,风一阵接一阵,吹得田野走向萧瑟。天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群什么人,收光了大地上的庄稼,只剩下一片荒芜的背景。泥碗没想哭,眼角的泪水还是沿着眼窝子泪腺内鼻梁子又一次回流到嘴里。一场风吹来,吹来一个瘦瘦的女人,瘦女人穿白衣,皮肤黑黑,牙白白,鼻梁子翘翘,有些和小泥碗肖似。泥碗想问你是谁,我不怕,我爷在家等我,养了一只黑狼狗,我爹在田里做工,眼珠子一瞪,老吓人。我还有娘,和你,和你长得差不离——不,你才不是我娘,我娘爱笑,你看你,话还没说,泪花儿先是落了一地。穿白衣的女子瘦瘦地一笑,手,从长长的袖管里伸出来,仿佛要抚摸泥碗黑黑的脸。泥碗想躲,可就是浑身没有力气躲不开,就这样,在一阵晚秋吹来的冷风中闭上黑豆粒儿的两只眼。   是梦,不是梦。男人自打进了院儿,窝囊的脊梁才挺直了许多,男人喊女人,女人应声有些晚,门就咣当一声被踹开,窗户里面闪着厮打在一起的两个人影儿。泥碗看过拉洋片,换破烂的小贩递给泥碗一个方方的小黑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睁开的眼里有活活的景儿,有小人,有的坐,有的笑,有的在扔手榴弹,还有,男人和女人打架,打上架了分不开。窗户也是一只眼,有女人的哭喊,有男人的谩骂,有手和脚和别的棍棒什么的打在身上的声音,噗噗噗,吓灭了房梁上刚刚拉开被风吹得摇来荡去的白炽灯。不是一次,也不是两次,男人打女人,女人擦了眼泪还去做饭,做好饭男人喝酒,男人喝过酒好像气还没出够,接着打女人。泥碗爷气得很,咣咣用粗骨大节的手拍门,屋里的动静这才消停。长长的灯影下,女人忍不住啜泣,爷把一根长长的旱烟管在鞋帮子上磕磕,做,做了狗日的畜生日子就好过了。女人到底有些怕,手里的耗儿药一抖搂扑在地面上好多,黑黑的脸儿就吓得灰白。   原来胖胖的秋天好像被人肢解了,肢解后的秋天挂在很多人家的院落里。田野瘦的只剩下一条条肋骨,树们落尽了黄叶,枯枝像白发一样爬满头。小河里的水,忽然不知流向了何处,只剩下一条瘦瘦的河床子,摊开枯瘦枯瘦的芒芒草,在落日下尽显憔悴的面容。泥碗那时还躺在弯弯的摇篮里,爷枯瘦的粗骨大节笨拙地把摇篮摇来摇去,哀哀了一声,便抹去两行浑浊的老泪,听墙那边的噗噗打了一通就消失了动静。泥碗的眼睛里黑豆粒儿滚动着,挤呀挤,像要挤出一束光芒,看见墙那边的场景。却没有。灰扑扑的窗户后面,男人的身影痉挛,扭曲,像一根拧在一起的麻绳,倒下去就再没起来。谁也不知道,女人换了一身白衣裳去了哪里。过年,爷放炮仗,啪地一声,泥碗就说心口痛。痛呀,爷的心里也一突一突地痛。女人一转身进了公安局,好些人看见,敞篷绿吉普停在破旧的场院里,说是来调查取证,从此就再也没有来过。   泥碗醒了,是爷的喊声把泥碗从空旷的田野上唤醒。从秋天一点一点胖起来的那天开始,从地瓜青展展的秧苗开始落根那天开始,从玉米像没人要的娃儿在泥里水里爬起来开始生长的那天开始,泥碗以为,秋天会这样一直胖下去,像一个白白胖胖的妇人,远远地走过来,俯身在泥碗黑黑的脸上,吧唧吧唧亲上两口。却没有。睁开眼,那个身穿白衣的女人已经转身往天上飘,风吹着往上飘,飘过几茎干枯的玉米秆,飘过白杨树落满白霜的头,变成飘渺的青烟,化作悠然过路的一阵风,再也看不见踪影。   瘦的秋,黑瘦黑瘦的泥碗挺着黑黑细细的两条腿,听大雁飞过,田野上落下满地的秋声。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3-3-1 20:4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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