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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为春天安魂

2022-01-20叙事散文李兴文
没有约定,都是自来自去,就像开放的花和滚滚而来的沙尘。或者有过约定,但无需用言语表明,大地上的生灵各心自明。临睡,像往常一样,再给自己一个祝愿,祝愿那个向往已久的梦,终于做成。很快入睡,很快入梦。好梦不成,好的愿望亦未成真。有梦了,却与愿望……

  没有约定,都是自来自去,就像开放的花和滚滚而来的沙尘。
  或者有过约定,但无需用言语表明,大地上的生灵各心自明。
  临睡,像往常一样,再给自己一个祝愿,祝愿那个向往已久的梦,终于做成。
  很快入睡,很快入梦。好梦不成,好的愿望亦未成真。
  有梦了,却与愿望相违;好怪的梦,险象环生。梦境至于最险绝处,见到了死去多年的人,又回家来。仿佛是在沉睡多年的地方醒来了,直接回到那个活过的家。满脸满身厚厚的尘土,好像在说,回家心切,没有时间与机会把尘土拂尽。
  很害怕,但也知道那是一个险恶的梦。也想到,一个人死去多年又活过来,又回家来,有违常理常情。但也知道那只是一个梦,也知道在梦境之外,这种事情断然不会发生,那种恐怖处境,还有退却出去的可能,也就暂时放下心来,希望那个恐怖至极的梦,快些过去。
  醒来,终于醒来,那简直就是终于获救!脱离险境了,但心有余悸,再无睡意。梦境预示着一个凶兆,这才是最叫人惴惴不安的。那么,这一天,一定要格外小心,不与人口角,忍让一切,甚至不喝酒,不乘车,不出门,不做爱。
  起床,就像过去几十年里一样,起床后先从窗帘缝隙里观望天色。那一看,大吃一惊,所见,大有让人灵魂出窍的冲击力。一念之间,那个怪梦所指向的凶兆,顿然化解。
  好一场大雪!
  心里说,这应该是春天戴上了白得刺眼的孝布,噩梦总算有了交割,被噩梦惊扰而痛苦不堪又担心受怕的人,活在光天化日之下,应该不会遇上任何险情。
  是人给春天托梦了,还是春天给人托梦了?
  这问题暂时无解。恐惧与忧虑还是有的。造化的剧变,怎么给人一个恐怖且凄凄惶惶的梦,这问题同样暂时无解。也不想求解,不想如一个哲学家那样深刻而无趣,只想做一个简单而平安的活人。
  梦里的惊心动魄,被一场大雪应验了,并且正好,大雪和怪梦都发生在黑夜,一切险情,也就可以永远留在黑夜里。仲春时节,寒流来袭,卷挟黄沙,铺天盖地。一个人死去多年又回家来,原来是这样映照恶梦之外的世界,真的应该谢天谢地!
  终究也是苦涩,终究也是哀默,梦里梦外都是让人伤心的。
  夜里,曾经几次,被无边无际的淅沥之声惊醒,那时候,曾寄希望于行走甚远的春天——终于回暖,终于下雨,终于下到酣畅淋漓,终于能够及时冲洗遍地黄尘,让早花与初芽,不寂寞,不绝望。让活物都像从无边苦海中游到岸上来,遇上春暖花开;人会笑,会相爱,会放下冷酷带来的一切悲苦,活得快活一些,穿上轻便花哨的春装,去看柳赏桃,把情人带到油菜花丛的浓阴里……
  却怎么没想到是一场大雪呢?尤在春天,嫩芽初上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在遥远的北方,总要吹来极寒的冷风,冷风总要卷挟黄沙,东进南下,摧折早花和初芽。冷风来了,沙尘来了,简直就是一帮强人来了,一路掳掠杀戮,冷酷凶残得眼都不眨一下。掳女人,抢银钱,宰牛羊,所经之处,地荒,人也荒。孤老难活,幼稚夭亡——冷风来了,沙暴来了,地上草木罹难,初花早残,新芽冻毙,与人间遭遇兵燹匪患何异。年年春天必有苦难与哀伤。无数的夭折,无边的哀哭,春天响起赞歌的同时,也传来哀歌。
  复活并回家来的逝者,孝布一样惨白的夜雪;通灵的万物,都有同情心的。在人间繁华不可见的阴角里,春天里发生的夭亡是无声的,唯有通灵之心像草木萌动那样微弱,那样细致,才能感知,春天的哀婉是惊天动地的!或许,因此,天空就会以一场夜间暴雪来宣示,不光是人,草木同样是有心的,有情的。世间灾情,莫大于亲人亡故,又何必一定要有晚辈来表达哀思!无数生命终止于它们的开头,所有幸存者,都应当是它们的悼者。延续至今的生命,都是逃过无数次劫难的,它们首先是运气极好,然后才是命力强大的。
  怎么就没想到,任意一场覆灭,都暗藏在欣欣向荣的喧闹中的。春寒,那是绑缚在万类活物脖子上的一道绳索。“老牛老马怕‘惊蛰’”,“春分”节里,又何尝没有乾坤反转,倒行逆施。而春寒,毕竟是一根即将绷断的绳子,它对春天绷得越来越紧,发出吱吱嘎嘎的碎裂之声——一场暴雪在春夜里落下,终究变作一场夜雨。雨声,令开始萌发的万物惊心动魄。雨滴敲击金属雨棚,敲击尚未萌发的树木,敲击瓦顶,敲击新芽,敲击深眠者的噩梦,也把做梦的人敲醒。听着飒然的雨声,并从雨声里听出稚嫩的哀号,天真的啼哭,幼小的颤栗,初生的抽搐!但在心智混沌与冷漠者,这些全都无声,只有通灵者的心,能够连接到世间万物的哀痛,才有铺天盖地的悲悯,才看到幼稚的无助,才看到冷酷的无情,才看到愚者的可怜,才看到恶者的残忍,才看到善良的强大,才看清,借着繁华的掩护,变相奴役和虐杀的行径,何其邪恶!
  可怜了,那些过于相信春天的幼稚与偏颇。
  可鄙了,那些以繁华的名义制造萧条的骗子。
  春寒的绳子勒得更紧了,没有前途的禁锢,开始发出碎裂之声,很微弱,就像雪落枯草的声音,只有孤独者能够听出。
  所有回芽的地方都响起哭声,哭声淹没了雪落枯草的声音。春天却不能放弃希望,它需要一次勇敢顽强的复萌。
  最卑微的草全都破土而出,最脆弱的树木全都发芽,该开花的全都开花,那才算春天真正来临。阴历三月是最后的也是最适合复萌的时候。三月,是春天的另一个名字。与谎言和妄念相比,三月里遍地热情,一切微弱的生命联合起来的信念带着巨大的力量。一切萌发都率真而仁厚,诚实而坚定;三月之春,童叟无欺,贫富皆宜,再没有什么冷酷之力能够抹杀。三月,是冷酷无情的末路,是无数生命幸运出生的欢场。
  沙尘来了,一场很大的春雪落下了,而春天,还在路上。家园,生命,性命,命运,还被春寒的绳索勒得紧紧的,但毕竟,那绳子开始发出咯咯吱吱的碎裂之声。旷野,野草的世界,开始返青。长在土里的活物,或许与春天有约定的,树打苞,草抽芽,为夭亡者们发出的哀哭,在渐暖的风里融化。复萌的过程比一场梦的散去更加轻悄细微。天,地,为无数生命无声的重归所鼓舞,重新播撒希望,复萌的激情势不可挡。冷雨——不,春雪,那是冬天对大地最后一次施暴,那老去的严冬也在宣示,当自由与热烈成为大地上的主题,一切冷酷无情就该退场了。
  而冬天的退场,竟也随带着一场血腥。老,弱,孤,贫,都被逼成一片片雪花,都被裹挟进一场声势浩大的雪崩之中。
  万千残片,自天而落,那也叫崩。
  阳光不再掺假,尽心尽力,帮助土地上的复萌;那阳光很仁厚,很诚实,它有一副不事张扬的面孔,代表真正的光明磊落。真实仁厚的阳光很有福报——它所照亮的地方,新叶葱茏;林下,响起潺潺的水声;鲜亮的叶间,有无数自在的飞虫。
  光阴,带着失亲的哀痛和复萌的鼓舞再次上路。通灵的天地,通灵的人,都将振作于春末的第一声雷鸣。
  阳光饱满,生机无限,哀痛被大地收回,化作万物的养分。
  花落尽,叶子又长到硕大肥厚。又一轮青果缀满枝头,天地之间,充满青果一样的笑容。
  累累青果,累累青果!好啊,那就让它们,为罹难的春天安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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