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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碎记忆

2022-01-1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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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记忆
  
  灰灰菜
  
  在我们老家,把她叫“落(lào)藜”。这名字略微苦涩了些,有点儿长河渐落晓星沉的黯然。
  
  她很漂亮,紫红杆儿绿叶子,像个爱捯饬自己的小姑娘。单株挺拔却又性喜群居,彼此簇拥着彼此,与风私语与雨缠绵也享受阳光的爱抚。偶尔有个小虫仓皇路过,躲在叶子底下,安妥半日好光阴。她于春日初生,嫩生生一副娇俏模样。入夏则繁旺地一如被施了魔法。轰隆隆闯进了大好的青春年华。
  
  她长得再怎么好,我却不甚在意。

  七八岁的年纪,没多少心思放在野菜上。虽然我整天无所事事,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街坊邻居的孩子大多要在放学后割猪草,我满脑子想着拍画片砸沙包,也找不着个伴儿。偶尔有个不必去的,又玩儿不到一起。他们挎在手臂上的篮子大得能装下半个春天。我总担心野菜会被剜光。
  
  割草的差事,我很少做。老爸在粮库上班儿有些小便利,可以买到稻糠麸子甜萝卜丝和酒糟。刚买回来的甜萝卜丝抱了团儿,酒糟结着块儿,摊在院子里的油布上晾。院中的空气有些沉,被不同的味道占领,贴地表的一层,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把油布脚儿拽了起来。甜,甜得犯腻,不入流;酒糟散得没有酒味儿,酸酸腐腐,葡萄酒的酒糟里有成粒儿的葡萄,捏出来放嘴里,陈旧的甜味在舌头上打转儿,嘴唇手指肚留下的紫红,不容易洗去。我天天站在院子外边的那棵臭椿树下找一种叫“猴儿”的黑甲壳儿虫,眼睛都快盯绿了,它也不肯爬出来。风,拨弄着树叶子,百无聊赖。地上的影子摇晃着乱上一阵,声息全无。中午,我爸回家,不是拨弄萝卜丝,就是翻晒酒糟。我到底觉得无趣,跟着去割猪草。临出门儿,嘱咐我,你挖的菜,咱给猪当零食啊。其实就算他不说,也只能当零食,我懒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手又塌,割得慢,每次都只能割半篮子。
  
  野地里满眼皆绿,禾苗漫过了田埂,渗透青草,翠色无边,新生的嫩叶子荡过成熟的树枝,顶着黄花儿的浮萍在水波中荡动。一眼望不到头的绿,把天都扯扁了,倾斜着,歪到了远处的树林子上——河岸芦草多,叶子像短刀,硬,锋芒毕露。我的手指划破了,血冒出来,一点血珠子顶在指头上,挤一挤,用草叶儿擦掉。继续干活。我挑出镶在草间的婆婆丁,车辘轱菜,苣荬菜,羊犄角儿菜……剜土,草根错杂。手劲儿略大,车辘轱菜的根铲坏了,几片叶子懒散地跌落在地上。我看了看,拎起笼子,又向下一丛野草走去。落藜顶多,脚步却没有停,多了,反倒不那么想剜了。
  
  她们干活的手上都长着眼睛,出手又快又准又稳,菜不停放进去,篮子的边边角角漾出绿来。我跳起来,向沟渠的另一边走,脚下不停,边走边四处张望,希望能够发现各种野菜的栖身之地。走的路多,剜的菜却有限,篮子底儿还没铺满呢。我看到手边儿有一棵“酸溜溜”,毛茸茸的绿色叶子上,点缀着小小的黑色斑点儿。我吧嗒吧嗒嘴,把铲刀扔在一边儿,蹲在地上揪叶子吃。细微的酸从齿间漫过来,又从舌尖传到舌根,酸得流口水,到底不敢再嚼了。
  
  苹指着我的篮子,露出缺了牙的“门洞”笑,我一句也不肯让,“豁牙子豁一豁,树上有个喜鹊窝——”她笑,不搭理我。挖菜她比我厉害。学习也比我厉害。她总是瞧不上我。我们一起玩儿,玩儿她也比我厉害。干活儿她更厉害,她会织渔网,我不会。我处处不如她。她仍然笑我,我还是去找她。房前屋后地跑来跑去或者剜菜或者帮她往梭子上缠网线。
  
  晒场旁有一块儿空地,长满了高矮红绿的各种野菜,开着星星般的小花儿。花香飘散在空气中,柔和的如轻纱般似有若无,淡而清爽,草的气味涩涩的,浮在空气中。花的气息不是甜丝丝的,有些微苦,却不惹人烦厌。她们一窝蜂般跑了过去。我走过狭长的挖碱土留下的坑。一抹紫红色招摇着,勾住了我的目光。侧壁上一大簇落藜,长得扎扎蓬蓬鲜嫩水灵。我跪在坑边儿,伸过手去。还没碰着它。身子一仄歪,掉到了沟底。里边积了些水,我的姿势没变。哪里也不疼。一仰头看到了天,在坑里,那一小块儿天蓝得不怀好意。接下来,我才想到,要怎么上去呢。我看着坑的四壁,丈量到坑口的距离,让目光沿着坑壁向上攀爬——我可能要死在坑里了。第一次,我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惧,放声大哭,边哭边喊“救命”。她们跑过来,一圈儿脑袋围住了坑口,女孩子的发丝在风中飞扬,男孩子各个挤眉弄眼一脸坏笑。这些脑袋挤破了那一块儿规整的蓝,天似乎跑远了,像是不想被那些脑袋挤破似的。在田里干活儿的三妗子站在坑边,看了看我,说:“别跪着了,站起来吧。没事儿。”我听了她的话,才知道还跪着。我站起来,她们一个个咧着嘴笑,有人蹲在了地上,有人直拍旁边那人的肩膀,还有人直擦眼泪。在笑声中,她一伸手,把我拽了出去。原来坑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深。我忘了把落藜剜下来。
  
  那次之后,不论是在哪里,但凡看着深的浅的坑,我都远远躲开。后来,我把凉鞋掉进了离村子不远的一条河沟里。河边的落藜绿得水汽充足,不过我似乎不是为了割落藜才把鞋子掉进去的。
  
  杖藜扶我过河东。秋后的藜是可以做手杖的。古籍中的字,闪动着源自生活的体贴与小惊喜。
  
  我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一到盛夏,路旁一簇簇落藜长得小树那么高,被喊成“灰灰菜”。果然有些灰头土脸。我才知道它可以做菜吃。
  
  扫帚苗
  
  扫帚苗性子泼辣,即使移民到了城市里,也仍然落地生根,不管不顾地疯长。街道旁,工厂废弃的荒地上,小区的绿化带里,蹿出很多。嫩绿嫩绿,一针一簇,尖锐的叶子,堆着挤着往人身前拥。绿色的雾一样到处漫延。赶上雨后——清凉的绿雾。
  
  把扫帚苗的嫩叶子掐下来,水焯一下,包饺子,有粗糙的口感。换成文字来形容,非宋词的柔婉,是南北朝时散文的清新。原滋原味。内里包含着田野的味道,渗透着雨的味道昂扬着阳光的味道。微苦,温厚。油浸到叶子的纹理中,彼此融合,香得忘乎所以又逮不着。饺子,盘子,筷子,搛咬,蘸醋,再咬,眼神还被焊在盘子里,肚子已经滚圆。我姥爷说:眼馋肚饱,你那是眼馋肚饱。舔舔嘴唇,还是要捏起一个,边绕过桌子往外走边往嘴里塞。后来我妈身体不好,扫帚苗的饺子,再难上我家的餐桌儿。
  
  学校里,有位女老师喜欢野菜。杨柳冒芽儿,婆婆丁才支楞三两片嫩叶儿,她就去剜。等到春天铺铺展展,在校园里深一笔浅一笔旁若无人描画独有的色彩,我老师早已奔田间地头儿掐扫帚苗去了。
  
  装满满一袋子,倒在桌子上,小山一般,掐处见水儿。她用个大盆,洗,焯,沥干水分,切,加肉馅,放荤油。上锅,蒸。浓稠渗油的绿,从近于透明的皮儿里洇出来。香气乱扑。做这些事的她,安静,专注。到饺子熟了,紧嘴的倒是我们这些连手都没动一动的围观的孩子。她看着我们吃,递酱油递醋递蒜瓣儿。
  
  我喜欢吃扫帚苗包的饺子,不曾参与制作过程。妈弄得动的时候,无需我动手;妈干不动了,一看到饺子,就想起多少年过去了。
  
  年年春来。岁岁柳绿。扫帚苗出现在春天的各处角落,从不缺席。不同的是我,说不清像啥植物,绿色深浅,已经从故乡的土地上连根拔起。那个纵容了我三十几年的海边渔村离城不远,却形有似无,一年难得回去两次。曾经天天腻连在一起的人,以及熟悉的味道,挤压到记忆深处堆着,等待某个时机,露一下,旋即快速跑开,犹若春日细细的雨丝淋上扫帚苗,太阳一晒,水光儿一闪,就没了。特想那个包饺子给我吃的老师,久久不见。扫帚苗馅儿的饺子,竟再也没吃过。她还在采扫帚苗的吧,而今坐在桌旁的,是哪个饕餮小孩儿?
  
  
  羊骨
  
  歘羊骨,是个不错的游戏。每天放学后,半大孩子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操场上的呼喊声,欢笑声,喝彩声,在风中飞扬。我拿着皮球,打量着面前的四个羊骨,琢磨着,让哪个卧倒,让哪个站立。皮球抛到空中,我的手指迅速出击,球落到手中时,羊骨改变了各自的样子。刚刚站着的,现在已经倒下;刚刚倒下的,正好扶起来。在此游戏中,我一直保持着近于常胜的记录。我玩羊骨厉害,村里的男孩儿女孩儿都知道,经常关注我们的大人也清楚,就连端坐在树上的那只蜘蛛,都心知肚明。就像他们也都知道,我玩大绳和皮筋,玩一次输一次。
  
  可是我没有一副小巧的羊骨。也没有一个漂亮的毛皮球儿(网球)。
  
  村里只有一户人家养羊。那是一位矮个子男人,比那只领头儿羊高不了多少,还没有那只羊胖呢。他的脸膛晒得黑红黑红的,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家闺女和我是同学。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羊肉的缘故,个子异乎寻常地高。和我们在一起,像一只大鹅,趾高气扬地站在鸡群里。就算她没有被涂成红色的羊骨,我也要仰着脸儿才能见到她尖瘦尖瘦的下巴。
  
  她有羊骨,我想,她一定有不止一副漂亮的羊骨。
  
  一下课,她的身边就围着许多人,吵吵嚷嚷。没有我。
  
  我们两家相隔不远。我家在街头,她家在街尾。当第一缕阳光擦亮黎明,整条街被她爸甩得啪啪响的皮鞭唤醒。傍晚,当玫瑰色云霞在天际仔细铺陈背景,她爸正迈着轻快的步子哼着小曲儿跟在羊群后边踱进院门。
这支小小的队伍,每天都要从我家门口经过。如果是雨后或者春雪消融的时节,门前会留下杂乱的羊蹄印,深一脚浅一脚的。那些天气晴好的日子,就算没有风,他和羊们过去之后,小街上也会腾起阵阵烟尘。路旁的树叶子草叶子绿得不那样鲜亮了。空气中浮荡着浓重的羊骚味儿。耳边回响着羊们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的“咩咩”。路上留下了许多像黑枣一样圆圆的羊粪粒儿。
  
  我有时候站在院子里,有时候站在路上,目送着这支队伍浩浩荡荡走向田野或者走进羊圈。想:这么多羊,要是能给我一副羊骨该多好呀。四个,只要四个。小巧玲珑。可以在我的手下任意翻跌立正。可是愿望只是愿望,像个难解的未知数,一直无根。家里没有羊。我妈很少向人求助,不愿意因为这等不相干的小事情去陪笑脸儿。我没有一副好玩儿的羊拐骨。这不免让美人低眉长叹,独自黯然神伤。
  
  我妈给我凑了一副猪的拐骨。块头儿太大了,每次努力张开手,也只能抓起一个。她又从供销社给我买了花皮球。它和猪骨一起,放在我面前,也是可以玩玩儿的,只是感觉怎么都不对。这就像给我喜欢的赵云牵出一匹瘸驴,搡给他一根镐把子,让他出去打仗一样的。
  
  在院子里,我用花皮球,歘猪骨。过不了一会儿,厌烦了。出门去找她们玩儿。一小块空地上,几个羊骨在手指下变换花样,我用左手,照样指挥它们该站的站着,该卧倒的卧倒。
  
  大多时候,那副猪骨憨憨的蠢蠢的,静置在柜子上。我给它们涂色,蓝墨水儿,涂了好几遍。干了之后,每块骨头,都呈现一种阴阴郁郁还有些想说话又说不出努力憋着的蓝。后来好长时间,它们都只好寂寞地陪着我妈的那些药瓶子药罐子度日月。它们消失,我没在意。
  
  十几年之后,我赫然发现孩子们也玩起“羊骨”来,却再也不必像我小时候那样纠结于拥有。街边的小摊儿上,红红绿绿的塑料仿制品摆在筐子里,可以随意挑拣。
  

  
  万花筒
  
  它是我的奢侈品。
  
  那一年,我爸他们单位调来个副主任。住在粮库外边的家属院里。他是一个清瘦的人,话不多,但是很温和。
  
  他有两个女孩儿。都与我同龄。
  
  我和我爸一起去粮库的次数多起来。我越来越喜欢去她们家里玩儿。
  
  方宝,毽子,画片,我喜欢玩儿的,她们没有不喜欢的。
  
  有一段时间,我收集各种各样的糖纸,最喜欢的是闪闪发亮的玻璃纸,里边包裹的通常是酒心巧克力和太妃糖,糖纸是从哪里捡到的,已经不记得。糖是一定没吃过的。舌尖的记忆,比脑子牢靠。这些糖难得看见,连那些糖纸也身价陡增,被精心抹平,放在书页里,再慎重地放进一个小木匣。木匣里大多是水果糖的包装纸,颜色单一。糖纸很薄很软,上面似乎涂着一层蜡,略一用力,就能把它扯破。水果糖不是稀罕物,攒糖纸时就挑剔,都是边角规整,颜色不同的。糖是我爸下班时,顺路从供销社带来给我的,一块儿方糖,晶晶亮的小长方形,在嘴里越变越小,那甜久久留在齿颊之间,留在记忆深处。
  
  木匣虽然不大,要装满,也需要攒很长时间。村巷里常常有一个推着车卖小食品的老人。车上有一个扁扁的分成格子的木盒儿。里边摆着各种各样的糖。我常买的,是汽水糖,红的绿的黄的,色彩缤纷,咬碎外皮,里边有一点点甜水儿。很小。一毛钱五块儿或者六块儿吧。他的盒子里还有胶皮糖,花生糖,芝麻糖,不过,它们都没有包装纸。除此之外,车上还有麻花和其他小点心。我偶尔也会买些。
  
  我拿着这盒糖纸,给她们姐俩看。在桌子上,一张张铺平,每一张纸上,都附着甜甜的气息。此刻它们被惊扰,一颗一颗浮在空气中,扑进鼻孔里。五颜六色的糖纸,这张大些,那张小些,有的闪光,有的透明,一层铺满了,还有一层。这些糖纸藏着我寻找时的辛苦,也有意外得到时的惊喜。她们没有攒过糖纸,无法体会我的心情。后来学到一个成语“乐此不疲”,因为喜爱,就忘了疲惫,这样的幸福,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懂得。
  
  姐姐瞧着妹妹,妹妹看着姐姐,她们一起盯着面前的糖纸。我还在继续摆弄着我的宝贝,她们姐俩到门外去了。
  
  姐姐说:“我们有万花筒,能跟你换这盒糖纸吗?”
  
  万花筒,这个名字我第一次听说,引起了我的兴趣。她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玻璃制品,举到自己眼前不断旋转着看,又递给妹妹,她同样睁着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看得津津有味。当万花筒举到我眼前时,我的好奇心早已被唤醒。我凑近去,她转动着,里边彩色的不规则的晶亮花朵在变幻色彩以及形状,略动一动。就重新排列组合,异彩纷呈。它们在我眼前展现了一种诡异的美丽。小而琐碎,却又那样繁复,里面有个难以预想的空间。
  
  我被这些奇幻的彩色打动,想要万花筒。可是,糖纸,每一张都有每一张的经历。我从桌子上一张张拿起来,慎重地铺在盒子里。我铺得很仔细,终于装好了。我把盒子盖严实。
  
  
  前几天,去玻璃博物馆,看到墙上镶着大大的万花筒。转动手柄,里边的碎纸屑排列组合,呈现不同的图案。猛然记起了被置换来的万花筒,我似乎没玩儿过几次,再怎么会变幻样子,看得多了,也就倦了。倒是那盒糖纸,只要想到万花筒就想到它,偶尔闲坐,也难免发会儿呆,想到它。51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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