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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七彩祥云

2022-01-1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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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彩祥云


    妈和爸相逢了,有了个家,便学着别人,变出了一个又一个娃娃,妈做饭、喂猪,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开始了她的“职业生涯”。她总觉得缺点儿什么,看见别的女人进进出出的,她明白了,她缺个围裙。可她不想像别的女人那样,用一块三圆四不团的黑的、蓝的、灰的布系在前面,那样太难看。她是个美人,天生爱美。她就想啊想,突然有一天,她就发起了神经,像画家来了灵感,完成一幅画。妈准备好了布,能绣出花红柳绿、蓝天白云的光溜溜的七彩绣花线,仔仔细细的忙了好几天。妈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傻傻的,笑眯眯的,忙得脚打后脑勺。也许,妈特喜欢裙子状,但围裙只有前面一半。我当时想,如果后面再做一片,两边一对缝儿,缝合了,岂不是一条裙子了。可裙子穿的季节有限,妈又已是好几个孩子了,穿裙子多少有些难为情,围裙可是一年四季,起早到晚上都可以系在身上,没人会说三道四,岂不可以天天心安理德的美?
    妈的围裙是用两个牛仔的白不拉叽、蓝不拉叽的工作服的后身合成的,工作服是一个在工厂上班的远亲给的,袖子和前面都开了花。妈把围裙的下摆做成半圆形,半圆形的下面,妈给镶了一圈像枕头边似的绯子,绯子是给我们做裤子剩下的小红格布;上面也像裤腰,缝成半拃宽长的双层,也用的小红格布;两边往后腰系的带子也是红格布缝成。围裙面上,左边和右边对称着,缝了两个红格的苹果形的大圆明兜。右面固定装着盒火柴,左面装些顺手解下的口袋绳了,一颗偶尔拾到的纽扣了,红的、绿的头绳了,布条了,别针、别卡了,合影留念时也会发出哗楞哗楞的声音,那是几枚硬币在里面表演节目呢,有5分的、2分的、1分的。围裙中正中绣了一头不大不小的花猪,妈喜欢花猪,爸也喜欢花猪,妈说:“看着水灵。”爸说:“担沉重,不爱得病。”底边中间一个长长的浅黄色的小细杆上支着一个弯弯下长垂的谷穗,当然是用花芯似的黄丝线啦。然后,两边都是对称形的,一边一棵小柳树,树枝下重,叶片像小绿豆,用的是葱芯儿绿的丝线;然后一边一个西红柿,用的是粉红丝线,上面的小尾巴和尾巴上的三个小叶用的是老绿丝线。然后是一边一穗苞米,苞米粒是黄色的,粒绣的又大又饱满。然后是一边一穗高粱,用的老红色,一个小圆粒一个小圆粒的,用手摸会明显感觉到鼓鼓的。然后是一边一枝梅花,酱色的枝子,水粉色的花,两三点黄花蕊,梅枝上挂着红红的小圆灯笼,是用红色丝线,灯笼下的穗用了好几种颜色。
    妈的围裙做的比别人的长,过膝盖还有一拃。妈刚做完,便系上,在镜前照相状,我们坐在炕上,边写作业,边斜着眼偷看。是两面同样的长方形带木框的镜子,就立在一对箱盖上,上面的墙上钉个大钉子,用一拃长的几股毛绳拴在镜子上边的圆环上,再一圈一圈绕在钉子脖上,镜面大概有一尺宽,一尺半长吧,右上面有景,尖尖的、高高的塔,重叠的一层层的山脉,旁边两个红色小字,写着“延安”,底下是一行醒目的红色大字“伟大领袖毛泽东万寿无彊”。妈站在屋地中间,往右照照,往左照照,往前走走,往后稍稍,可那镜子怎么也比不上现在的大墙壁镜,照得全身真而且真的。妈不甘心,不停的往后稍,想照出个全身吧,就稍到鞋后跟挨着门槛子啦。也许是太一门心思、太全神贯注了,爸从外面冷不丁一开门,妈就失去了靠山,整个人的上身就往后仰,可两脚绊在门槛里,两手便慌忙去抓门框,三抓两抓啥也没抓住,还是爸手疾眼快,来个半蹲状,一下把妈拉住,妈才没摔个四仰八叉。爸扶起妈,妈边往起站边乐,脸上泛滥着彩霞。爸也乐:“干啥呢?外屋进来人都不知道?”妈说:“也没听到狗咬呢,就一袋烟工夫,谁知道你回来?早不开门晚不开门,偏我站那儿你开门,真是的!”边说边用两手往下扑拉围裙下摆,满脸通红。爸说:“我烟袋口袋拉家啦!回来取烟袋。”妈说:“我做的有点儿长,难看不?”爸说:“挺好看的。”用眼睛望着笑。
    小妹趴着小弟的耳根子,用手挡着说:“爸看的妈眼神儿不对,怎么色迷迷的?”我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小妹天生大嗓门儿,小声说话也就是别人的正常声音。后来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疙瘩大爷耳朵里了,疙瘩大爷在别人家碰到我和小妹,也活该,话赶话提到的,老实的说了小妹一顿。“没大没小的,有你那样说爹妈的吗?”小妹说:“我在知青她们那儿书上看到的,那书上就那样写的。”疙瘩大爷用长长的烟袋锅刨着炕沿:“那话分对谁说,城里人就能整文词儿!”小妹哪受过这气,对抗着,脸上青一会儿,紫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便气呼呼的走出屋,气呼呼的往家奔。我听到她喘气的声音,分明看到她胸脯一起一伏的,赶紧尾随她往家走。小妹一进外屋门,便拾起炕旮旯的两个叉的烧火棍往屋里进,我也紧随着进去。小弟正和几个伙伴在弄打鸟的夹子,有的用小刀削竹子,拴夹消棍,有的扒酱杆瓤,找白白的引鸟用的酱杆虫。小妹站在地中间,左手掐腰,右手拎起烧火棍指着小弟:“叛徒,小卖国贼!看我怎样教训你!”说着,穿鞋就往炕上上,我一把手把她拉住,喊:“小弟,快跑!”另外两个小孩子吓得一动不动的呆望着。小弟跳下炕,光着袜底一下跑进里屋门,边跑边惊惶失措的喊:“妈、妈、妈!”我拼命拉着小妹,小妹不依不挠的甩我,往外挣,我一溜神,小妹便甩开我,去追小弟。“你个欠嘴小子的!叛徒、卖国贼!”小妹边四处寻找小弟,像老鹰捉小鸡似的,小弟东躲西藏。这时妈出现了,盼来了救星,小弟拉着妈的后衣襟左右躲闪着。妈问:“又怎么啦!也不怕别人笑话?她厉害你不知道啊,削死你也好该。”我说:“都是你的围裙惹的祸!”我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妈说:“说两句就说两句呗!不对还不兴说,美的你。”
    小弟猫在妈身后,哈着腰,撅着屁股,左探两下脑袋,右探两小脑袋。小妹拿着烧火棍,左右比划着,找机会下手。妈左右招架着,围裙跟着左右摆着。妈说:“没大没小的,你给我放下,看你打一个试试?”我偷空抢下了烧火棍,小妹坐到地上,两脚不停的蹬着地,转磨磨嚎啕大哭。“以后别再让我拿你那破围裙给人送东西!”小妹边哭边说。妈说:“让她哭,别理她,越理越上样。”
    妈系上这条围裙后,我便常常趴在窗台上,望着外面来回走动的妈。妈有两个大辫子,头发油黑发亮。妈常用淘高粱米的水洗头,她把水烧开,把淘好的高粱米放进锅里,稍微一攉弄,就舀出两瓢,妈说用淘高粱米的水,洗出的头发顺溜。妈把两根大辫编好后,把两个辫稍捏一起,一系,再用木梳把两个辫稍梳在一起,一翻,往脑后一扔,妈只有这样,两大辫子干活儿才不碍事。妈的眉毛很细很轻,眼睛不大不小,个子挺高,不胖不瘦,应该是国际标准,身高体重成正比,村里人形容女人都会说:“挑杆大个,或杨柳细腰的。”如果茅盾笔下的白杨应象征北方的男人,柳就应该象征北方的女人,看是柔弱,又有坚强的耐力。
    因为围裙长,妈一走路,围裙就随风摆来摆去,罩住了妈的鞋、妈的腿,看不清在迈步,就觉得轻盈盈的从这儿到那儿,像仙女似的在飘。妈迈墙头时,裙子会苫在墙头上片刻,我觉得那便是一朵七彩祥云落在我家墙头上了。
    我和小妹便常常趁妈洗完围裙、快干时,偷偷系上站在镜前晃。我们会单腿一跳一跳的,那裙子就随我们跳。我双手掐着腰,左扭扭屁股,右扭扭屁股,那围裙就在我面前左右摆动,我快它快,我慢它慢,我原地踏步走,那围裙就忽达忽达的,我们便美滋滋的笑,一起随着笑。我会把一条腿抬起很高,双手掐腰,那朵七彩去就在腿上呈拱形。我再抬另一条腿,她便上这条腿上了。
    春天,鸡、鸭、鹅下蛋了,妈便把围裙底边像捏包子褶似的聚到左手,右手去捡蛋放在里面,然后往八仙桌底的葫芦头儿里一个个放。等卖时,便把葫芦头儿端到炕上,解下围裙铺开,一个一个拿出鸡蛋来数。数着数着,来人了,一打岔,忘了,母亲便把鸡蛋都拿出来,放到围裙上,用两手尖对到一块堆,一搂一搂的查:“五个、十个、十五、二十……”有时查完,信不住自己,便又让我和小妹重数一遍。春天没什么青菜,妈便生一小盆黄豆芽或绿豆芽,放在炕上,晚上睡觉嫌碍事,妈便把它端到地下的八仙桌上。这时,妈正好摘下围裙,用手拎着两边的带子,站在屋地上,上下甩掸两下,仔细看一下围裙上的绣的图案,看有没有刮破的,然后把它苫在盖帘上。于是晚上我便会做梦,梦见那围裙变成了一朵七彩祥云,祥云上有猪、玉米、高粱、梅花,就在屋的处处,飘啊飘。
    夏天,妈会用围裙兜一点儿灰菜、线菜的扔给猪,猪便趴在妈腿上不走,再一碰趴下了。妈便蹲下,把围裙撩起,放在膝盖上,用右手在猪的咂咂处来回的蹭,猪便挺了身子,四个腿伸着。我和小弟、小妹看见也会凑上前,看老母猪的肚子一会儿这儿鼓个大包,一会儿那儿鼓个大包。鸭鹅见妈扔菜,鸭子便呱呱呱的叫,大公鹅便伸长了肚子嘎嘎嘎叫,妈就站在鸭鹅中间,有鸭子竟会到妈的围裙上去吃玉米粒、西红柿。
    爸常望着妈笑着说:“你妈那围裙是租来的,就像穷汉子得个驴,黑天不骑白天骑。”小弟小妹仰着脸问:“啥意思?”我说:“那是个笑话,你俩听好啦!”说:“一个小小子看树上就剩一个苹果了,便黑天白天想坐在树杈上看着,他想用红绒绳或花布条子把苹果系上,可是不小心碰下来了,就放书包里不放心,揣在兜里不放心,压在枕头底下也不放心。”妈和爸就在一边偷笑。小弟抬起脸,满脸疑惑的问:“那后来放哪里啦?”小妹说:“笨样,吃到肚子里放心呗!”小弟反应过来,知道是在说他,便没了精神:“最后还不是让妈送给别人吃了,我算白看啦!要不是二宝高烧,我才不给他呢!”小妹说:“妈不说第二年补你十个吗?”我说:“这又是一个成语故事了,孔融让梨啦?”小弟说:“孔融让梨是得到个小梨,我是连个苹果核也没看到,妈说二宝把苹果核都吃进去了。”我们就全笑了。
    我这样讲,原因是我家真的有两棵苹果树。那时,当地弄不到苹果树栽子,那是爸当劳动模范,先进生产者去远处参观,特意带回家的。
    爸说:“我们这地方是河头地,地势洼,深深挖坑,还得上河沿挑些白眼沙,一层土一层沙的埋,这树才能活得年头多,果子到时才能好吃,冬天,底下得培很高的土,四周用苞米杆厚厚的圈上,再用麻绳子捆紧,树才不会冻死。”苹果到了第四个年头,开花,结果了,村里大人孩子惦念尝一口。刚开始结的少,不够分,妈便让我们几个合吃一个,剩下的,母亲便用围裙包好,让我们拿着东一家、西一家的送。人家都会说:“你妈这围裙做的真好看。”我们嘴上不说,心里说:“那是,因为我妈就好看吗。”于是屁颠屁颠的往家跑,一蹦一跳的。有时我会和小弟或小妹扯着两边的带子,把围裙顶在头上飞跑,一跑就带风,我们就觉得是朵彩云在我们头上飘,便会高兴的唱:“小小竹排向东流,巍巍青山脚下走,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
    杀完年猪,爸便会把肉切成一四方块一四方块的,放到下屋麻袋上冻好,然后再放大缸里,缸里有一块一块的,大小不一的河冰。妈说:“这样放肉,不会被风干,保鲜好吃的。”
    妈个子高,腿长,人又瘦,一般的墙头,都一迈腿就过去了,偷偷溜进人家的屋,等人家的狗感觉到,咬两声时,人已经在屋里说话了。妈用围裙兜着一方肉时,碰到我们,便说:“别和别人瞎说,也别和你爸说。”我们就为这事交头接耳的。后来我们发现,妈把肉都送给了五保户,儿女不在身旁的老头老太太,还有杀不起猪的人家。
    有天早上,爸坐在炕头,边用扒火板传着火盒里的火,边望着妈问:“你没给他疙瘩大爷送块肉?忘了告诉你,最好给他烀熟了再拿去。”小妹说:“等领导指示呢,队长没发话,我妈那有那权力。”我说:“历史上的包拯,从来都是先斩后奏的。”爸便笑:“都啥孩子呢?”妈说:“都是你惯的,没大没小的,我小时候,大人说话哪敢接茬?”爸便望妈,那眼神多年后我才读懂,那应是满含觉悟才对。我发现,妈一说假话,脸上便会飞起两片红晕,总是让我想起七彩的云朵,爸便会盯着妈,傻傻的不说话。爸望别人从不这样。
    爸便还会问:“真没送呀?”妈便绷不住脸,咧嘴一笑。小妹说:“早送啦,等你送,我疙瘩大爷早馋的大牙掉了、二牙当啷着啦!”
    小弟边说:“妈早送了,烀的稀烂稀烂的,妈还让我尝了几口呢。”小妹说:“我怎么不知道?你偷吃的吧?就你嘴欠,叛徒、小卖国贼!”小妹记住那茬儿啦!妈说:“不许胡说八道的,一家孩子,老打架,也不怕别人笑话。”小弟说:“妈给我吃的。”小妹说:“谁稀罕,你多吃也不会多长出一块肉!”我说:“‘小小子儿,坐门堆儿,哭哭啼啼要媳妇。’原来是馋肉啦!”妈说:“你们小,少吃点儿不算什么,长大了,有的是好日子、好吃的等着你们呢。”爸说:“过年啦,盼一年到头不容易,大伙儿都乐呵乐呵。”小妹拉长了声调说:“我们懂,老师教了、书上写啦!”小弟说:“一送别人东西就说,你们小,好吃的,好日子在后头呢。我耳朵都听起茧子啦!”妈说:“起茧子也得听!”爸说:“我手起茧子还得干活儿呢!”

    如今,好看的妈妈老了,两个大辫子也剪成了短发。可每到逢年过节,说起这些事,都会笑得张大了嘴巴。我跟着妈和哥姐弟妹一起说着笑着,眼前却又飞起了那块七彩祥云……




前年写的文章,贴这里,高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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