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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江南,江南(散文组章之一)(已发2017年第11期《草原》)

2022-01-16经典散文
[db:简介]


江南,江南

文/武雁萍



  写江南,注定,我写不出新花样。
  从古到今,江南像一朵朵美丽的花儿在文人墨客的纸页上开放,且常开不败,我不是花匠,无力培育我的花朵一枝独秀,所以,我的江南一直躲在心里寂静无声。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江南开始蠢蠢欲动,我无法再压制它们,它们像是种子,已经潜入我文字的土壤急待发芽。我深知,江南是颗良种,只可惜我没有沃土种植,到底能长出什么,其实不难想象。
  顺其自然吧,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只希望,我的江南能开出一朵小小的花儿便好,能愉悦自己的心灵便好。


一、穿过穿心弄


  喜欢做女子。
  那种皮肤白皙、杨柳细腰,温婉、含蓄、娇柔的女子是我的最爱。可惜,我生在北方,天生脸宽、肩阔、腰粗,内心虽有点南方女子的小细腻,却被北方粗粝的风沙雨雪所同化,如果选用一个比喻,我终归是粗陶而不是细瓷。
  无数次穿过穿心弄,只有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件瓷器。
  曾经,跟儿子到同里,发现了这条小巷子。那天,细雨,微风,湿漉漉的石板像一面面铜镜,照了我的前世今生,丰盈了飘忽不定的思绪。
  那该是几百年前,我躲在绣楼窗后,每天傍晚,将目光铺满这条窄巷。我在捕捉,捕捉一个身影,高大、伟岸、坚实。那目光必是悠长的,似一根丝线,一头拴着小巷,一头系着眼帘;那目光也是深情的,像一湖深潭,清纯且执著;那目光还是热烈的,像一扇门,半遮半掩,却挡不住一炬烛光迸发着火焰。终于,我不再矜持,捏了一方香帕,踩了一双绣鞋,挡在穿心弄正中间。
  后面的故事或是忘记,或是被儿子的惊呼打断。
  “妈妈,快看,小草!挤出石缝的小草!”
  小草,钻出石缝,湿湿亮亮的叶子分外好看,我停下脚步,蹲下身来,听她说话。
  她说,她认识我,有一天,我的三寸金莲还踩疼了她的手腕。好像记起来了,那天,300米长的穿心弄,被我走成了十里长街。
  一切皆因《石头记》,一切皆因宝黛共读《西厢记》。
  我不管不顾冲出门,一直走着,走得天空打开了彩虹门,蝶儿纷纷而去,走得大地鲜花盛开,蜂儿翩翩起舞,走得绣楼门窗全部敞开,和风细雨鱼贯而入。走着走着,我成了莺莺,身边的张生吟诗弹曲,整座西厢房除了自由便是大胆,除了思念便是爱恋。
  可能,我真的那么走过,一条穿心弄便是我冲破束缚的起点。再后来,我来到民国,一位酷爱旗袍的女子成为穿心弄的常客。
  或许,我在找寻,找寻那些被时代遮蔽的部分,关于新和旧,关于进步和倒退,关于叛逆和追随,都是我在穿心弄要搞清楚的。也或者真的能遇到一颗心,被这小巷子串起来,两个人志同道合,一起步入时代变革的大潮,沉或浮,都是自己的选择,无怨无悔。
  或许,我在等待,等待那些此生注定要经历的真相----从流动的水里汲取力量,从石头的沉默中获取信念,从太阳的光芒里得到信仰,而后,从穿心弄走出去,走向四面八方,过村落,别城市,把自己种植在路上,沿途开花,沿途结果。
  最近一次走过穿心弄是在前年春节。那时,我在江南已经安家,虽然过着候鸟生活,但鸟儿再忙再累也会落到穿心弄,用足尖将穿心弄细细丈量。
  喜欢听高跟鞋敲打石板的声音。像人生穿过琴弦,叮咚而过。有时清脆悦耳,有时浑浊黯然,暗合了起伏跌宕的人生。人在中年,一条窄巷通过声音能传递给我的,大概只是经过粉饰的美好吧。穿过穿心弄,犹若穿过自己短暂的人生,无论脚步快慢,都无法企及弄外的世界。甚至,不如脚下的石板头顶的青砖,无法知晓什么前生后世。那无奈、那怅然、那混沌,那人生的悲凉凄苦,绝不是一条小巷可以承载的。
  总在想,当我穿过穿心弄的时候,是不是也在穿过别人的人生?一条小巷,无数人走过,无数的人生在这里留下交汇点,而后同向或者相向。能够并排行走的该需要多么巨大的缘分,不能早亦不能晚,冥冥之中恰好的时辰,遇在穿心弄。不能视而不见,亦不能充耳不闻,窄窄的小巷,只可以侧身。侧身,重叠,便完成了两个人生的交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孤独的人生便有了相伴的欢愉。
  写到这里的时候,儿子打来电话,爱人喊我吃饭。而,那帮朋友正在微信群里起劲地晒近作。我想,他们的穿心弄我正在穿过,而我的,他们也在穿过。
  穿心弄在同里,此刻却被远在草原的我穿过,也被我的亲人和朋友们穿过。而我们必定在穿心弄的中间遇见,不能各奔东西,只能擦肩并排。


二、兴福寺里的幸福时光


  在常熟兴福寺,定有一些东西比我幸福。
  比如兴福寺塔,庄严肃穆的样子,它的身影如若没有登高,我是不能尽收眼底的。在它下面,只有仰视,才能轮廓一二,而它,站在那里,却可以清晰所有。自古登高可以望远,但兴福寺塔所望的远方并不是登高可以企及的。那远方是提了霜携了雾翻山越岭了的,时而夹杂了些刀剑飞舞杀声阵阵的,还有轻歌曼舞,还有流水潺潺,都会掺杂进来。远方足够远,换了我,得从一本书翻到另一本书,得借用时光机器才能抵达的。我,仅仅可以走马观花,像访问一处遗迹,并不能做一片瓦砾或者一截地基随它们死而复生,然后经过,然后拥有。
  而,兴福寺却不同。它一直深入其中,阅读着一个又一个日子,一个又一个人生,如果把它们装订成书,得建多少个图书馆才能放得下,得要多少人多少辈子才能读得完。所以,兴福寺是满腹经纶满腹智慧的,是先知先觉遗世独立的。什么沧海变桑田,什么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什么忽如一夜春风来等等蕴含着的东西,对于兴福寺而言只能是它塔顶的那缕云彩。而对于我,却是苦辣酸甜的品尝,却是坎坷艰辛的必经,之后,才是顿悟后的幸福。相比于兴福寺,这幸福却是几百年上千年的,我,一介凡夫俗子,几十年命相,是不敢比的。
  再如白莲池里的莲花,那是成了精的。一切由着性子来,可以睡着,可以醒着,可以隐着,可以开着,轮不到谁谁谁去指手画脚。而我,修炼几生几世也摸不到人家的精髓,不但被别人指手画脚,最要命的是对自己狠下毒手,宁愿装在自己定制的条条框框里面成为什么什么的奴隶。很多时候,如若能松动松动箱子钻出来长呼一口气,也是幸福的。我想,白莲花不会沦落到被桎梏,它随意随性的快乐永远与我无缘。
  兴福寺的枫树我见过几回,只有那年秋天我记住了它的模样,因为它用忘我的火红吞没了我的视线。其实,忘我这个词,上小学时候语文老师教会我怎么用了,但经过几十年实践之后,发现,我越来越不会用忘我了-----该忘我的时候没有忘我,不该忘我的时候却忘我,整个一个乾坤大挪移。后果是,我不能度外,只能在其中,起起伏伏,生生死死,备受煎熬。可见,我不如那棵枫树,煎熬度日幸福微乎其微。
  几次站在《题破山寺后禅院》石碑前默默无言,穿过诗句,作者所抒发的情怀,千年之后,却能古为今用,跟我,跟现代人能惊人的一致。可以这么想,某日,诗人与清晨登上虞山步入兴福寺,时值旭日东升,光照树林。穿过树林幽径前往后院,发现一处禅房周围花浓树密,鸟雀飞鸣欢畅,独临潭边,只见水中倒影空净入心,诗人顿觉尘世杂念尽失,万事万物都安静下来,只有钟磬之音带领他进入纯净无我的禅境之地。
  顺着诗人的足迹,我也走过他的幽径,所见也大致略同,但,无论如何我都不敢将自己界定在禅之周围,无论是现实还是臆想,哪怕搭个边都不敢。究其原因,我不说谁都明白。这无欲无求无我无他,人生最高境界的幸福,跟我如同高铁的两根铁轨,永远都没有相交的时刻。
  还是来点俗的吧,比较通俗的幸福我能感觉到,并可以实实在在拥有它们。
  很喜欢吃兴福寺里的蕈油面。这是离开常熟离开幸福寺,让我最念念不忘的东西。吃过蕈油面,我终于明白原来仅仅作为兴福寺和尚们食用的一道素面,如何能受到众人青睐,并被宋氏两姐妹赞不绝口的原因了。那是一种虞山之上特有的菌类----蕈,它瘦长苗条似一把撑开的小伞,仿佛嫩肉,又似野味,极有嚼头,味道芬芳鲜美。仅仅这些远不够,“蕈”加工成“蕈油”很费功夫,历来,慢工出细活,配之蹄骨旁、油爆鱼头和桂皮、八角、香叶等多种香料熬成面汤,夹一筷子细细柔软又韧劲十足的面条放进口里,不论是大口吞还是慢慢嚼,都是两个字----倍儿爽!
  很少见到面馆的场子有那么巨大!户外,上百张长条桌连在一起,一行行一排排站着,等食客把面碗放上去,一通大吃特吃,大汗淋漓,大过面隐。上次,朋友请去兴福寺吃面,一碗吃过,还想再吃一碗,只可惜不好意思开口,怕朋友取笑:怪不得膘肥体壮,原来食量大如猪啊。
  写到这里,我的味觉开始找寻蕈油面的味道,而我的眼前浮现出人声鼎沸的面馆场面。真想,现在融入人群里面,抢占一小方凳,右手筷子左手端碗,倍儿香的面条鱼贯而入,而后,汤料咕咕下肚,然后抹抹嘴迟等迟等,再来一碗。


三、也过阊门


  因为臭豆腐我认识了阊门。
  那年,在苏州,晚饭后闲逛,突然,鼻子捕捉到了一种记忆。这记忆是味道,带着亲切和酸楚,带着美好和窘困,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2003年,儿子从老家转入张家口市读小学,我去陪读。每天傍晚,总会有又臭又香的味道飘过来,不论我们散步的脚步离它多远,它总执着深情地钻进我们的鼻子,躲也躲不掉。迎着扑面而来的味道,十岁的儿子不由得就会拉着我走向臭豆腐跟前。不贵,一元钱六小块,他四块我两块,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谁多谁少,我们都不会同意。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地吃完,几次想再给他买一份,可是摸摸衣袋中几张纸币,想想精打细算的生活,最终,还是没有拿出被捏得汗迹斑斑的钢镚儿。
  或许,是为了弥补那时的不舍,之后的日子,只要鼻子逮住一丝丝又臭又香的味道,我总会四路八下找寻,直奔而去。
  转了一个弯,过了一条马路,在一个巷子头起,我看到了炸臭豆腐的三轮车。付钱。炸制。等待。一抬头,看到了一个古城门楼下的“阊门”二字。阊门?贺铸?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飞快地搜寻,对接,结论。我确认,这个阊门就是贺铸的阊门,尽管,脚手架还在门楼上,尽管工人们还在脚手架上忙活。
  拆除,修复。再拆除,再修复。历史总是在建立和推翻之间蹒跚行走,而,我们,面对历史,说三道四指手画脚又有何意义?以史为鉴,让历史这张古铜镜照见自己就够了。能修复重建便好,起码我可以寻找阊门的蛛丝马迹,去感受贺铸。
  贺铸进苏州,走的是阊门哪边?左侧还是右侧?他是牵着妻子的手,还是一前一后?不禁,我的思路跑了十万八千里。“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当他再次经过阊门进入苏州,他的心境是怎样的悲凉?他的内心是怎样的凄苦?我可能完全知晓。“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就是他内心全景式写照。
  其实,感觉不会被复制,不会被生搬硬套,它需要经历和体会,并且大部分融通,由此及彼,触类旁通。而我,能与贺铸融通的是,他失去妻子,我失去母亲。且,更为相似的是,他有为他挑灯补衣的妻子,我有为我挑灯补衣的母亲。
  空床卧听南窗雨,再不见母亲为我补衣的身影。二十九年,是不见的期间。这期间还要增长,伴着尘埃与疼痛,越积越厚。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三个十年四个十年五个十年,又能怎么思量?只能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了。
  母亲,让我尝尽了所有的无奈、无声、无语,直至无泪……
  刚才翻找了照片,发现那次去苏州儿子也去了。我在阊门下留了影,那一定是儿子拍摄的。那么,他肯定跟我一起吃了臭豆腐,一定吃得很多很多。打电话求证,儿子说确实如此,临了还来了句,老妈,你千万可不能得了健忘症啊!
  我真的健忘,是选择性的健忘。但对于人生中能留下美好且温暖的、悲苦却亲切的瞬间,我会有刀刻般的记忆。比如,在张家口市那条街上,每次路过,我都会看到一对母子相互推让着吃一盘臭豆腐。随后而来的,是心针扎似地痛,为当年不舍得给儿子再花一元钱而懊悔不已。再如,那次过阊门,内心因母亲而起的悲凉和孤苦,让我痛下决心:要照顾好自己,好好活着,决不允许儿子有我对母亲的感觉!
  是啊,如果母亲早些知道她女儿内心的疼痛就好了,或许,她会少干点活,她会多吃点好吃的,她会经常看看医生舍得给自己买药,她会撑着自己不倒下去,她会活着,等我长大并随着她一同老去。
  离开阊门已经很久了。那些吃一元钱六块臭豆腐的日子也渐行渐远了。儿子已经从小学来到大学,从一个孩子到自己创业在北京注册了公司。而我,买一车皮臭豆腐也不能让儿子享受当年单纯的快乐和幸福,我能做的,只有愧疚和不安。当然,这些愧疚和不安并不完全是坏事,或许,正是这些愧疚和不安时刻在勉励自己,提醒自己努力、努力、再努力,给儿子更好的生活和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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