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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征文作品】编号58刀耕火种 苦蒿沟记

2022-01-1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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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涧流水蜿蜒,剖开两岸青峰。这片狭长河谷,地处横断山脉东麓,属于成都平原向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带。造山运动把地表割裂出无数岭谷参差的山川褶皱。

    苦蒿沟就是这万千褶皱中,一座并不知名的沟壑。高山遮挡大量阳光,谷底溪河常年冰凉,因此叫冷水河。山高水冷,不适合开田种稻。村民们只能在坡势稍缓的旱地里种植苞谷、洋芋,并以二者为主食。苦蒿沟的苦是苦日子的苦,连这一带水里生长的小鱼,都被当地人称为“苦鱼子”。这苦,持续了千百年。不过大自然对这方土地也是有所眷顾的,她在某处亏了这群山民,却在另一方面施以馈赠。茂密的丛林里野物众多,农闲之日,山民们进山打猎、採笋、挖天麻……每隔十天半月,背着山货出一趟山。出山的路是羊肠小道,走几十里才能到最近的场镇。这一趟不容易,去时打着火把,归时星月相伴。

    苦蒿沟是与世隔绝的人间秘境,当地百姓的口音,也与沟外不同。外界知晓它的存在,是此处有座铜鼓山。好几百年前,这座山是川西道教圣地,长年香火繁盛。自从瓦屋山兴盛以后,道观里的晨钟暮鼓就渐渐沉寂下来,荒草和藤蔓掩盖了青灯黄卷的旧迹。

    又是几百年过去,没有谁能撕开这片山水的沉思默想。直到1935年,一支队伍的脚步打破群山静寂。中央红军从泸定进入荥经县境,在茶合岗遭遇敌机轰炸,警卫班长胡长保为保卫毛主席壮烈牺牲。危急关头,中革军委决定,由红四团佯攻黄包寺,十三团严守新庙场,掩护主力越泡桐岗,径取天全。因连日大雨如注,红军在黍子地暂时停留,6月6日至8日,中央红军两万余人先后过泡桐岗(今牛背山镇建政村与荥河镇和平村之间的交界山)。此山险峻陡峭,极难翻越。红三军团第十三团担任先头部队,团长彭雪枫、政委张爱萍带领全团抡起大刀,一路伐竹斩棘,为大部队开路,经过一天一夜才艰难翻过。毛泽东、陈云、谢觉哉、张爱萍等人后来在回忆中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山峰。

    陈云在《随军西行见闻录》中写到:我等由水子田出发,经一高山,几无路,亦无石阶。两旁竹木丛生,遮蔽天空,山上泥水极深,两腿全在泥沟中爬走。上下此山共只30里,但自天明走起,后卫部队半夜才达山顶。既无人户,当然找不到火把,所以大部伫立于泥沟中,待至天明后才下山来。红军军事委员会副主席周恩来亦在山顶泥沟中站立一晚,次晨我见其虽仍神清气爽,但已满身污泥矣。下山至山麓,有居户六七家,见红军至如天而降,群相惊奇。据云彼等世居于此山麓,虽闻祖先言此山有路可通,但荒山野地,野兽成群,从无人敢走此小路,群围红军询山路上之所遇。

    红军从泡桐岗下山所至,就是苦蒿沟里的王家坝。红军在此稍作修整,就经肖家坝,越青山垭口进入天全。朱德总司令则率领外围掩护部队从今天荥河镇小河场进入苦蒿沟,到天全与大部队会合。就在当年冬天,红四方面军来到荥经。罗炳辉、何长工率红三十二军在荥河镇太阳山、张家山一带与国民党军薛岳麾下第九十二师激战后,也从苦蒿沟踏雪径撤退至天全境内。

    八十多年过去,这片绿意蔓延的大山深处,留存一段铁血记忆。

    暮春时节,我们一群人终于来到这里,追寻那段红色往事。汽车在雨中行进,山间流岚漫涌,草木葳蕤。虽是山谷,视野却没有逼仄之感。溪声鸣溅,鸟语啾啾,岸边时有村庄人家,有远离尘嚣的隐逸。此番景致,让人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五柳先生若在,必叹桃源胜境在此。眼前虽无桃红,但野花疯长,别有韵味。

    苦蒿沟现在叫和平村,村里近来修了红军翻越泡桐岗纪念广场。空山新雨后,碑石巍峨,广场静默,彩色浮雕想要还原当年的场景。站在一座小巧别致的草庐中,目光贪婪四顾。远方苍崖古木垂悬,微云轻绕溪头人家。林野间,不知名的树浓翠浅绿相融成云,不知名的花或星星点点,或团团簇簇。

    山风徐徐,一众人在碑前献花、行礼,然后围着基座瞻观碑文。缅怀的同时也有感怀。这个清寂的山谷,曾经响过史诗般的跫音。这座僻远的小村,曾经参与一段宏阔的山水狂飙纪事。史家在重温那段苦难辉煌的岁月时,文字情绪都是激昂的,笔触基调都是耀亮的。溢美与颂赞之外,有几人能体会那些跨越万里关山的脚步,来到苦蒿沟时,是何等艰难与沉重。青史总爱书写胜利,也常为英雄唱赞歌。但又有谁记得,好些无名者的鲜血,曾经洒在这片土地。中央红军离开后,有几名战士因伤病掉队,被一群匪徒残忍杀害,抛尸山沟。红四方面军过后,有猎人过青山垭口时,猎狗围着一个凸起的雪堆狂叫,猎人刨开雪堆,一具红军战士的遗体呈现眼前……类似的事情陆续出现多起。

    午餐是在广场边上农家小院解决的。大家本来带着干粮,但拗不过山里人的淳朴和乡野美食的诱惑,就着农家腊味、石磨豆花和森林野菜,喝起蜂蜜酒,好不惬意,都自动忽略了追忆红军的苦和享受美食之间的违和与不妥。随着水泥路的打通、红军纪念广场的修建,苦蒿沟成了乡村旅游目的地,农家乐的生意也日渐兴旺起来。

    饭罢,雾霭渐收。难得的天朗气清,我们沿着乡村公路信步闲游。苦蒿沟虽然偏远,但不算荒山野岭。竹树掩映的山村小洋楼如星斗洒落,房前屋后,栽花种草。乡路上猫狗悠闲游走,溪涧中鹅鸭快乐嬉戏。山坡上密植的黄柏、杜仲、厚朴,已然郁郁成林。林下,层层错错的扁竹叶缀满淡紫的小花。

    铁索桥横,晃悠悠地系连着对河两岸。桥那头的山脚下,有座水电站。电站的尾水,流进一大片鱼池。数十亩水域,像一只硕大的、水汪汪的眼睛,仰望绿树青山和高天流云。据说这是冷水鱼养殖基地,主要养殖鲟鱼。

    过桥,漫步小径。发现鱼池被石墙分割成数十个小池,有的养培着幼鱼,大多数池子里,千百条大鱼游来游去,成群结队地游到鱼池一端,齐刷刷地返身洄游,掀起一阵银亮的水花,那阵势着实让人叹为观止。池水很深,清澈见底,鱼群像灰色的云朵,在水里飘来飘去。其实真正让我们惊叹的不是这里的鱼多,而是此处养鱼的水,比山外人们喝的水还要澄净。

    清流浅唱,我们继续沿溪漫游。累了,随意走进路边院落里稍憩。主人很热情,端出十几根凳子。笑呵呵地倒上开水不说,还弄一大碗蜂蜜让我们冲水喝。地道的大山蜂蜜啊,大家都来了兴致,纷纷上前品尝。尝过都说好,几个伙伴提出要买。主人家带我们进屋,这是有些年岁的木房子了,正面的木板壁换成砖墙,但掩不住廊柱和门楣的黧黑。隔着后墙窗户,只见菜地里摆着好些蜂桶。男主人从案桌下拉出大坛子,揭开盖儿,一阵甜津津的芬芳弥漫老屋。女主人把琥珀色的蜂蜜装进广口瓶,龙门阵把不住口,哗啦啦地往外冒。除了后院,不远处的山崖下还养着几十桶蜂,年头好的时候,她家一年要取几百斤蜜……我们都有些羡慕这样的山居时日了,有山有水,有房有地,反正人勤地不懒。山里人生活信念也简单朴素,无非就是盼望每年多收几桶蜜,自家林子里的黄柏、厚朴能卖个好价钱,如此就心满意足。

    称好蜂蜜,继续在院里聊天,主要是主人家讲。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长得高大白净,笑微微望着老人们,估计是从山外回家过周末的罢。

    廊檐下横列着好些条木,不知何用,便问主人。七十多岁的老伯告知,这是秋天竖玉米挂子用的。老伯抽了口旱烟,幽幽地说,他们家的玉米是有龙门阵可摆的。民国二十四年,红军长征经过肖家坝,一支队伍走进他们家买粮。家里缺米少面,只檐下有几串老玉米挂子。红军行军时间紧急,也来不及剥玉米磨面,就在大灶上煮了一锅玉米棒子。当时,老伯的爷爷奶奶见这些穿草鞋的士兵在院坝里捧着又糙又硬的老玉米棒子啃,知道他们是穷苦人出生的军队,坚持不收红军的钱。

    这个龙门阵,或许就此成为这山谷人家接辈传流的家族往事了。我不知道,这件陈年旧事究竟会对这家人、会对这片村庄产生什么影响。只觉我刚刚尝过蜂蜜的唇舌间,泛起一缕酸涩。

    告别农家小院,我们的背囊里,装着苦蒿沟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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