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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空荡荡的辣椒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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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淑芳
                                                         
      不止憋闷,脊背还有多菌灵带来的刺痛。药水从喷雾器松动的螺丝空隙洇出,高温下打开的毛孔喝下去不少,农药顺她的脉络八方游走,其中有很大一撮已经疾行到胃——一股恶心压抑不住的泛上来。窝在一堆枝叶茂盛的灰灰草上,灰灰草扶了她半天,干呕两声,吐出一点清晨急匆匆喝下去的蛋汤,站起来又添了头晕。
      夏日中午太阳施加在辣椒地里的威力,像是再增加一个沸点,就会噗一声把人点着。换换自裁的麻纱衬衣,膏药一样黏在背上,任凭脊背怎样挣扎,怎样试图摆脱汗湿的控制,不能呼吸的皮肤还是把憋气传到心肺,她听见它们要冲破牢笼的喊叫。
      地边,一丛恣意纵横的滚骨针草挡住去路,这丛滚骨针草借去年落在它身上的一堆牛粪而枝叶高大。旋耕犁逐年代替耕牛,耕牛越来越少,村里最后一头母牛是全成老汉的心头肉,他图它下崽为自己挣生活费,一根牛绳拖曳着,他带它到地堰上吃最肥嫩的草。母牛漫无目的闯到换换地边,一泡牛粪恰巧赐予滚骨针草。换换仰头掠过大于同类绿得恐怖的滚骨针草,上堰苹果地飘来波尔多液,下堰西红柿地弥散敌敌畏,空气中到处铺陈农药味道。现时农药的杀伤力已随害虫的免疫力不断升级,瞥一眼自己的呕吐物,她嫉妒害虫们的耐受力。
       头上湿毛巾在热蒸的气温,不消半个时辰就干硬如铁,边缘翘起,紫外线溃败皮肤的力道本来因毛巾的遮挡拐了弯,这下来得直接些。脸上汗水烁烁灼痛隐隐,放眼三亩辣椒地的农药刚喷洒一半。到河边给喷雾器续水,她把毛巾扯下来,脸埋在溪水里浸了浸。湿淋淋的脑袋刚从水里提起,瞥见苟才从大路边过来,他摇摆的身体圆圆滚滚。起先他种着几亩地的时候,身形单薄肤色略黑,随着他老婆和村长关系日益亲近,他买了村街中心地皮,盖了门面房开了农资门市后,人就圆滚滚起来。他的圆脑袋顶部毛发稀疏,脸上的麻子阳光下石子烧饼一样坑坑洼洼。
      他越过水泥桥,在她近旁的石板上蹲下身慢吞吞洗手。搓着肥嘟嘟的大手他说起天气说起辣椒,她起身拿塑料瓢往喷雾器里注水,他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并没有歪倒的喷雾器,他脸上的几个麻子跳了一跳。他说,他正好要到上面的地块去,可以捎背她的喷雾器。换换紧紧扯住喷雾器的背带,浸过水的脸涨起一层红。苟才拉扯一番,最终没有拉动她死死攥在手里的背带。
      换换不想看到苟才的脸。种了辣椒,和这张脸接触的频率高了些。开春的辣椒种子,她从他手里买的。他说他的种子价格高是略高些,但他卖的是正经厂家的种子,负责调换。比不得地摊和上门游商,不靠谱的种子耽误的可是一季,再说每年外地客商来收辣椒他是中间商,谁家辣椒能卖不能卖他说了算。种地经历的坎坷中,换换几番考察才决定种辣椒。从租户手里接地时是苹果园,苹果树腐烂病控制不住才刨了树。种一年麦子又种一年玉米,出于经济效益她果断选择了辣椒。
      苟才在柜台前给换换讲辣椒苗床的管理,他老婆出去了他关注起换换的葱绿色套衫,他提起她的衣角说好布料。换换后退一步挣脱了他手里的衣角。换换没有正经学过缝纫,不会挖胸接肩这些复杂的技艺,她的套衫样式简单,没有凹凸线条的布衫在她身上略显松垮。苟才说着布料的话题时,拿眼乜斜着换换,眼底无限深意,肤色暗淡的脸膛泛出红润,几个麻子开始一跳一跳。
      苟才有时会到换换地里指导,正在辣椒行距里拽草的换换猛抬头眼前突兀着人影,她把吃了一吓的恼怒隐忍在应酬的微笑里。苟才说刚从上面地块下来,看看她的辣椒该喷什么药了。手里捻着一片辣椒叶子,他从辣椒生出外延,延至他老婆的琐碎和唠叨,延至换换的能干不是一般的能干,村里的女人是无法比拟的,他扯出上古的穆桂英。换换对这些赞美努力关闭视听,窘迫地低头移步,在视野开阔周围可见人影的地头直起腰来。
      苹果地之前积攒的肥力用在辣椒身上大巫见小巫。换换的辣椒苗底部结了一层,递进着又来一层,层层堆叠的辣椒们头重脚轻,风吹过来摇摇欲坠,其间几棵已经倒掉。扶起的辣椒不是损坏了主干,就是折断了大枝,歪歪斜斜佯站着,不知几时几刻就又沉重地瘫倒。换换去了苟才的小铺几次,门前站着好多卖辣椒的人,他们来给苟才的收购车报斤数。无论换换顶着早升的月亮来还是听着晚叫的鸡鸣来,轻轻叩响苟才家的门环,都被懒洋洋的声音告知希望在下次。
     盛夏炙热的温度下,地里辣椒可劲生长,一天一个样,一个个要倒了,没倒的底层发红。清早候在苟才小铺门口等卖辣椒的人群里,换换听他们发布对辣椒的愤懑:雨水给力了,辣椒却多嫌了!早知这样不如种粮食,粮食放不坏,辣椒纯吃要把人辣死呀。就是,辣椒吃多了辣嘴辣心,还辣……然后爆起嘻嘻哈哈的笑声。村东狗剩把手在苟才的柜台上拍得啪啪响,他说收辣椒车再少也不能违背承诺,限购限收大家均摊也要人人都卖点。在狗剩平等政策呼吁下,换换领到二百斤的交售权,她迅疾拿着编织袋拉了架子车直奔辣椒地,水泥路上的架子车轻快地无声无息。
      换换起先拉架子车在更小的山沟,架子车上坡要一人前拉一人后推,在自家男人面前,她当然是后推的角色。后来男人跟同村人去了北京建筑工地,一个人的架子车无法前行,恰巧孩子也要到大村上学,她租了大村一户外出打工人家的房和地。宽敞的大床上,回望小村的山圪梁,生孩子阵痛难忍还在羊肠子雪水路上走了大半天,孩子上世不是太急,要不然她把孩子生到雪里怎么整?那一路,她恨爹恨娘恨生到山沟里,恨男人不能带她到好地界去生活。痛得紧了,她扯住枯草;再痛得紧了,朝雪地里的大石头伏下去。家至医院的山路,蚯蚓寻娘家一样时而倾斜,时而陡转,晴天有小飞虎小面包来往,雪一来吓退了所有的车。男人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拽她,她在男人的牵引下走走停停。雪路很长,她太沉重了,挺在石头上,和拉她的男人对峙。漫天的大雪,厚厚实实地覆盖着崇山峻岭。岭上连只鸟儿也没有,冰冷密集的雪是上苍射向大地的箭弩,巨大的空寂里,她要降生一个生命。她没有翅膀,不能飞到烟火的世界寻求帮助。
      一把把辣椒放到篮子,再装到袋里,她摘了四编织袋。一根尼龙绳抿在嘴里还没扎住布袋口,她脸色恍然白了:苟才肥腾腾的身影从地边摇摆过来。他说他走了好几块地,凡订购的农户,都要查验一下货色。尺寸小了太嫩,黄里泛红太老,品相曲里拐弯难批发。他解开换换装好的袋子,上下刨挖几把,拣出几个扔在地上。换换倒最后一篮子辣椒,苟才撑住布袋口,篮子上的手被苟才碰住,换换拉扯了一下,麻纱布料的衣角顺势黏在他手里,挣脱衣角,扣子却挂掉了,失了扣子而翻飞的衣角让换换不忍自己的狼狈,她恼怒地把空篮子砸过去。
      再次经过苟才的小铺,换换眼睛只望着前面的大路。她到几里外的一个村子打问收辣椒车,路边一跛脚男人往三轮车上装辣椒,他撩衣襟抹着脸上的油汗,上下端详她,拧到一起的眉头下是满嘴的嘲笑:我以为只我昏了头,半年吃迷魂药的人不少哩。卖辣椒?收购车几天才等一个,一进村就被人包围,打架一样往上挤,呸,这样还能掰扯上价?咱摘慢的人还没摘好,候在车跟的辣椒就让车主斤数爆满。卖辣椒?等明年吧。
      辣椒不卖了可以晒干,通过这个思路换换看到曙光。她把辣椒红彤彤晒满平房顶。一天,两天,三天过去,鲜亮的颜色先发焉继而疲软,再后来背阴一面长毛,糜烂,烂辣椒发出一股腐败的味道。换换种的d椒品种,鲜卖分量重,但果肉太厚晒干需要的热量阳光无能为力。烂辣椒从房顶上翻下,房跟红彤彤,倒进茅厕,茅厕立马红彤彤了。走路、洗衣、给猪喂食,换换填满这些空间的思维有唯一主旨——给辣椒们寻出路。灵感在她切土豆时乍然显现:把它们切成丝。艳阳的正午,一大片红光烁烁的辣椒丝铺满了她的房顶。
      换换夜以继日的切着辣椒丝。簸箕里、竹席上、木板床上,到处晾着辣椒丝,屋内的空气弥散辣椒的味道。换换的手、脸、凡外露的皮肤被辣椒浸染的灼热,抬脚走路,刮过来辣椒风。放学的儿子连连打着喷嚏,他捏着鼻子,把切了辣椒的菜直接倒进泔水桶。
      迈入秋天的门槛,阴雨下了几天。秋雨不急不徐呜呜咽咽,像冤死鬼的魂远远地哭。换换再没有到地里打药,好好的辣椒都没人要,虫子能吃多少,就算让虫子吃掉又怎样呢?她第一次走进村头的麻将馆。那里聚集了不少男男女女,噼里啪啦一片牌声。他们都不劳作,也没饿死,换换第一次对劳动产生了怀疑。她站在门口望,终没有走进去的勇气。她自认是个匮乏的人,什么都不会。作为第六个来到世上的女儿,父亲拿她换儿子,因对方反悔没有成行,她落得换换小名。换换两个字每从父亲嘴里飞出来,时时提醒她的多余。她也用自己的来路提醒自己,在生活中更加谨小慎微。
      一辆卡车停在村街上,车主打着伞扯着嗓子吆喝收辣椒,嗓子的号召力不够大,后来动用了村部喇叭。喇叭急促刺耳地一遍遍回放,但没有人回应,也没人来领他的袋子。村里大部分辣椒已行走四面八方,入秋的植物放缓了脚步,再说下雨,谁不怕辣椒苗摘坏,谁不要命了不怕雨淋?车主村街里走一遭,缩着膀子在饭铺里吸溜着羊肉汤说,冷,山沟真是冷。对于下雨天收辣椒的问题,他毫不隐晦的说,正是下雨城里菜市场才有缺口,天要放晴,外地的辣椒涌来,本地的还怎么批发出去?
      换换头顶塑料布上地了。塑料布围在脖子,腰里细麻绳捆住,头戴草帽脚蹬雨鞋,她全副武装出发了。雨点在草帽上滴滴答答,架子车一步三滑,一个不陡的小坡,空车都要把人拽下来,她躬身咬牙,一步一步朝辣椒地跋涉。
       披挂雨水的辣椒苗,枝叶脆得无法碰触,她小心翼翼掬着手,还是碰坏一枝又一枝。坏了拉倒,反正天晴了它们又成多余的。地垄被雨水泡透,脚下去不费些力气很难拔出,脚拔出了,带出一脚泥。脚捆绳子一样,她一步步在泥地里蹒跚。一棵,两棵,平日摘一袋的时间雨天摘不了半袋。
      手指隐隐疼起来,这是那年遗留的月子病。在乡医院住了三天后,她随抱着孩子的男人踏上归途。快融的雪被脚步扑哧一声挤出雪水,雪水灌进鞋口。她卸了孩子的身体,轻飘飘像摁不住的云朵在雪路打滑。生硬的北风灌进领口,灌进围巾包不住的额头。风在体内到处蹿辍,所到之处就永远停在那儿了。每逢深秋湿漉漉的雨天,别人还穿着毛衣,她骨头里就刮进凉风,浑身湿冷酸痛开始披挂棉袄。
      雨水毕毕剥剥敲打着塑料布,又从塑料布的缝隙洇湿衣服。黏湿越来越深重的来临,她抬头观望两袋辣椒,三小时两袋的进度让她气馁。到地边放农具的小木屋避雨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意志掐断,和着雨水的辣椒黏着辣椒叶,她一把一把分离,一把一把摘到手里。冷雨在塑料布外敲打,热汗在塑料布内流淌,冰与火的交集里她突遭奇痒袭击。痒的猛烈让她扔了手里辣椒开始宽衣解带,肚腹、小腿、胳膊肘处起了大片的红疙瘩,痛快的抓痒之下,她思忖这不明物是不是传说中的风湿疙瘩?
      早先使了一股暗力,换换滑过苟才小铺的架子车迅疾,塑料布上的头颅高高仰着,顺着小斜坡一直滑到大卡车前。车主一手折伞,一手从车上拖住换换的一袋辣椒,和她合力翻到小磅上。过称数钱的换换在街头被邻居大春叫住,他说她的斤数不对。公斤换算成斤数,不仅磅锤乘以二,秤杆上的单数也要乘以二,身上湿热痒痛的换换,看着大春半天不说话,她恼怒自己慌里慌张地败于数学。
       换换把辣椒款放到抽屉的针线盒,踌躇一阵她翻出来压到床头底下,没过半晌她移送组合柜的棉衣里。前几天大春的屋内进了贼,桌匣扔到废弃的砖窑,盒子里的现钞没了,身份证结婚证合作医疗本散落一地。大春媳妇去南方饭店洗碗,前几天刚回来。桌匣里的现钞数目不大,大春拄着一张铁锨在门口指天指地吼骂半天。
      换换对钱的预算是在大村盖房子。可是最近村子情况发生变化,村里的平房已不足挂齿,城里有房孩子的婚姻才有望解决。村里有房的人家到县城买了房,甚至还买了车,儿子的婚姻还没着落。村里的大龄青年越来越多,高过自己半头的儿子给换换急迫的压力,她加入村里香菇棚的打工队伍,早上五点起床,泡碗酸滚水干到中午,在菇棚接受老板免费提供的茶水吃口干馍,再干到月亮升起。无数次的弯腰和采摘,在香菇面前充作无声的机器。最后肘关节磨损的厉害,夜晚躺下,一双胳膊再也抬不起。
     换换的辣椒地一日日荒芜,在秋风里萧瑟,几个拾荒的老婆婆在地里摘辣椒已经往家里背了几袋。一个老婆婆腌了几罐子咸辣椒,还做了辣椒酱,送东家送西家。一个往县城捎,给儿子给女儿。换换看到眼里也不阻止,迎面碰到她们红头涨面急急出地,她帮一个背不起的老人往背上拥了拥布袋,随手捡拾几个掉下来的辣椒。
      一个老婆婆挨着她的辣椒袋子坐地边歇息,看着地里辣椒枝蔓上挂着的小辣椒说,霜一下就可惜了。你明年还种吗?换换拍着泥手说,种,咋不种,咱啥都不会,就一把力气,今年瞎了,明天不一定瞎,只要种,年年种,总有好收成。
      秋霜真的落下来,一夜之间,辣椒地空荡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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