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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山旮旯里的手艺人

2022-01-1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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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山旮旯里的手艺人
       楔子:GPS定位家乡
       北路梆子经典剧目《义仆忠魂》,也叫《走山》,剧情是:明嘉宗时,魏忠贤谋位,约文武百官过府画押,天官曹模不服,全家问斩,曹模及夫人自刎,家人曹福保曹模女玉莲奔大同投亲,途径四十里广华山,天降大雪,曹福遭冻病死,打豹兵护送曹玉莲至义父李德政府。魏忠贤又假使圣旨捉李德政问斩,副将张守信约会十四路之兵进京讨魏,魏忠贤被杀,曹模平冤。曹玉莲与家人在风雪夜逃亡的事。
      
      乡人传说,当年曹福护曹玉莲走的山就是恒山一峰戗风岭。戗风岭是大同通灵丘的唯一通道。戗风岭南沟叫南峪。发源戗风岭,流经南峪的河流叫唐河,向东注入大清河汇入海河。唐河向南斗折蛇行40里处,一小河由西汇入唐河。这条小河由汨泪坨山水汇聚而成。汨泪坨乃恒山一峰,相传秦时,范喜良给抓伕修长城,几年无音信,孟姜女找夫君找到此峰时哭至没泪。没谐汨,时人就叫它汨泪坨。峰有长城遗迹,考稽历史图志,雁门内外长城当是秦长城。
      
      乡人给汨泪坨起名有根据,有文化。
      
      汨泪坨东,水流冲刷的深沟夹着条条土墚。深沟弯曲腰身,就像一个个丰腴、凸凹有致的女人,横卧在黄土高原。水北墚南凹处就是村子,自南往北依次是南沟、上牛还、水峪。几条沟水汇聚成一河欢欢儿流向东方。汇聚处村落叫下牛还。
      
      孟姜女寻夫哭得凄惶,玉帝深感孟姜女的执著忠贞痴情,派神牛拉走阻挡孟姜女寻夫的火山,神牛拉着那座火山向东走,走到唐河,抬头看见唐河东岸一位早起的女人端着尿盆倒尿,牛是神物,怕污秽气冲撞,就向恒山主峰天峰岭扭头躲避,一甩头,挣断了脖上铁链,火山就蹲在唐河西岸。火山叫二龙山。龙头伏在唐河西岸,向东摆动身子,再向北摆动尾巴。形成一个小盆地。盆地出口处就是下牛还,俗名湾子。河流经村前向东汇入唐河。下牛还与上牛还相对。为啥叫牛还(huan)?因为神牛在此掉头躲避女人倒尿盆。火山正好蹲在一泉眼上,山火煮沸泉眼水,热水从火山东一里处冒出,就成了有名的塞外温泉——汤头温泉。
      
      汤头温泉水质好,微量元素多;水温高,鸡蛋放入地底下冒出的水中,不到十分钟就熟了。汤头温泉是疗养佳地。
      
      汨泪坨西邻忻州繁峙县,汤头东几公里就是灵丘。湾子村处在三县交界处,虽无“一鸡鸣三省”情势,也有些文化交融的妙处。
      
      这地方山美水美,地一灵异人就杰出,所以也就出了一些手艺人。
                                   
      蒸糕爷
      
      湾子村就像一条龙:头伏在河湾喝水,身子躺在半崖头,尾部摆在一里外的水峪沟。人家最多处是龙头龙颈,然后人家稀稀落落地一溜溜到水峪沟。
     
      蒸糕爷就住在龙颈处。
     
      蒸糕爷手艺多样,种地,蒸糕,打炕,买卖牲口样样精通。
     
      蒸糕爷姓高,高家是望族,是闻名方圆几十里的大财主,号叫“得胜友”,家族厅堂就叫“得胜堂”,子孙在外的官至大军区司令员,在本村的流承农事。
     
      蒸糕爷官名高增,行三,乳名三圪蛋。村里办红白喜事时,蒸糕爷给人们蒸糕。村小,人们的关系盘根错节,高家一女嫁给了我们马家一位爷,一转一绕,他成了我们的老表爷。当年,谁家穷,谁家辈分就高。穷者难找媳妇儿,结婚迟,几代下来,辈分就高了。老表爷会蒸糕,高增倒过来就是增高,与蒸糕谐音。一次爹让我请老表爷来我家蒸糕,说急了就说成蒸糕爷,炕上的大娘婶子们笑出了眼泪。一婶子逗趣,蒸糕爷快去。蒸糕爷就叫出去了。
     
      母亲说,我小时侯讨人喜爱,常被人“偷”走。蒸糕爷就曾“偷”过我几回。蒸糕爷的孩子传生是我玩伴,我每天去找他玩,我与他家人亲近。
     
      湾子村最上讲究的饭是糕。娶媳妇儿娉女儿、孩子满月百岁圆锁儿、考试升学找工作、盖房上梁、喜丧都要吃糕。糕与高谐音,取“步步升高”之意。糕的原料是黍子,去皮叫黄米,磨面蒸熟,用笼布提溜到一个大磁盆,蒸糕爷伸开小畚箕大的手掌,在冷水里蘸蘸,攥成半升子大的拳头,向那黄灿灿的面疙瘩捣去,捣一下揪面翻一个身,再捣一下再翻身,叫“搋糕”。
     
      我们拍着手喊:蒸糕爷来蒸糕爷,今天来此做表演。
              
      冷水盆里蘸蘸手,攥住拳头搋糕面。
      啪的一声黄糕疼,黄糕张嘴咬他拳。
      烧得糕爷咧了嘴,用力搋糕不腼腆。
      吧唧吧唧糕精,吧唧吧唧糕黏。
      吧唧吧唧糕香,吧唧吧唧糕甜。
      
      蒸糕爷笑眯眯说,小二编的?从糕盆里揪一个个小面蛋,学着我们“吧唧吧唧糕黏”样吧嗒着嘴:小鸡巴们,来爷爷给你们一人捏个小脉鸡儿,安在你们脉鸡把上。哈哈哈——
      
      一年冬天,马家东院办喜事,请蒸糕爷蒸糕,蒸糕爷喝多了,哼着“依呀依—依呀依—”“离格愣—离格愣—离格离格离格愣—”脚绊着蒜,摆着胳膊和着调子扭着秧歌向村外走去……
        
      到了河槽,蒸糕爷一个趣趔跌倒在地上,“哧呼—哧呼—哧呼—”喘起气来,我们扶的扶,喊人的喊人。蒸糕爷在地上打滚,两手撕扯着自己的破棉袄,露出了红红的胸膛。大人们来了,说让表爷躺着吧。“散散热。地凉凉的正好散热。”忽然,蒸糕爷 “呃—”大吼一声,像要把五脏六肺吐出来似地。“咻咻—”“咻咻—”“呼—呼—”一口一口喷着火,一口一口喷着火,蓝蓝的火焰间杂着红,又带着白气—袅袅上升。我们惊叫着:喷火了。蒸糕爷喷火了!大人们眼睁得圆溜溜看蒸糕爷,没一点大惊小怪样。后来学了化学,才知道酒精的度数高,会着火。再后来看晋剧《劈山救母》,见鬼们从嘴里喷火,就想起蒸糕爷喝醉酒喷火。当时,我吓得厉害,跑着叫喊:传生。你爹喝醉了!喷火了!传生应声跑来。我跑向蒸糕爷家:老奶奶,蒸糕爷喝醉了,喷火呐!  
        
      蒸糕奶骂骂咧咧地腆着肚端着小脚扭出来,嘴里数说着办事人家:又不是不知道他一喝就醉,还给他喝,喝死算谁的?传生,别哭,这挨刀鬼喝死了,跟娘嫁人去。找个饿死鬼也比他个酒鬼强。蒸糕爷僵硬着舌头骂蒸糕奶:你懂得个—屁,喝酒能喝死人,我早就死他妈—他妈死几十回了。快—快滚回—回家去。让人看啥笑话?蒸糕奶喘着气,甩了把鼻涕:人屁股眼也笑歪了!笑谁?你个挨刀鬼。唉—大元叔笑着说:表奶奶。表爷成了酒仙,您老也成仙女了。来来来,来几个后生,抬酒仙回宫。回宫降吉祥—
      
      人们知道蒸糕爷一喝就醉,但蒸糕爷受那么大的苦,能不让他喝个尽兴?何况伺候好蒸糕爷,就能让客人吃好喝好,就招待好客人了。恒山人淳朴,对待帮自己的人那是掏出心来接待。
      
      后生们抬起蒸糕爷回家,主家已送来些糕菜与酒,在蒸糕奶骂骂咧咧下微笑着赔不是。蒸糕奶赶紧给蒸糕爷熬了一锅酸菜汤。恒山特产老白干,人们喜欢喝酒,就琢磨出醒酒汤解酒。相传,一人喝醉酒,晚上回家口渴难熬,看见灶台上有碗汤,端起就喝,半夜醒来起夜,没一点醉酒感觉,早晨听老婆数涮(说。骂意),谁把酸菜汤喝了?男人才明白酸菜汤能解酒。恒山土坡长满苦菜,夏秋劳动之余,女人们带着小铲子到地里剜苦菜,回来洗净切碎,摁进小坛子压死,上边盖一层土,用塑料封口藏起来,哪天口淡了拿出来吃,哪天男人喝醉了舀碗汤解酒。蒸糕奶看着蒸糕爷喝了酸菜汤,不叫喊了,才歇了心。
      
      喷火事件后,人们就叫蒸糕爷“酒仙”了。爷爷伯伯叔叔们圪蹴在当街大门楼里拉呱:村里能人都有号,蒸糕爷当得起“酒仙”。一位当教师的叔叔讲课似地说:“喝酒喝成仙也可算做喝酒中的高级职称,李白号称‘诗仙’不就是一位高级职称者?诗仙的称号是靠诗得来的。李白的《将进酒》说的是喝酒的事:‘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唤出换美酒,与而同消万古愁。’李白也算是高级评酒师。蒸糕爷喝酒喝得喷出火,定个高级评酒师职称不算牵强。
      
      这职称是民间所评,评委就是大家伙儿,不像官方评职称,要论文,要懂几门外语,要电脑模块什么什么的。蒸糕爷不需要用钱财礼物打点评委。汨泪坨下,人们生活中解决不了的难题你解决了,你就是个真人才,你就是现在官方说的乡村土专家,人们还得给好酒好肉才能请得来你,村里人的认同比现在学术界靠骗得来的职称含金量高,是货真价实的专家。
      
      我家有事,蒸糕爷帮忙后,爹就说:“去给你老表爷提溜两瓶酒回去喝。”蒸糕爷的脸就拉下来了,“那以后有营生别找我了。我又不是为喝酒。”爹就说:“本该在家招待表爷您。可怕表奶担心,表爷您还是回家在表奶眼皮下喝去哇。”我提溜着酒飞送蒸糕爷家,蒸糕奶摸着我的头说:还是你爹明事理。我又不是不让你老表爷喝酒,我是怕他喝坏身子。怕他喝醉了丢人现眼。
      
      蒸糕爷喜热闹红火,一个人在家喝闷酒,能喝出个啥味?在家中边喝边听蒸糕奶的数涮,蒸糕奶的话可以当就酒菜,但这“就酒菜”不对味,更易醉人。
      
      蒸糕爷年纪大了,蒸不动糕了,又不好意思去蹭酒喝,他马上亮出自己的新绝招:打炕。
      
      家乡地处恒山旮旯,数九寒冬天冷得厉害。山里人说笑话:一孩子撒尿,尿完了,尿冻成了个冰槌子,鸡鸡冻在冰槌上,孩子吆喝“爹妈娘老子,鸡鸡冻住了。鸡鸡冻住了。”大人拿棍子敲断冰槌,抱孩子回家窝在炕上被筒。恒山人就喜睡土炕,土炕冬暖夏凉,冬天灶上做饭,火烟顺着炕洞走过,炕热乎乎的,是节能设备。清晨,家家烟囱冒出淡淡的炊烟,飘袅在蓝天上。天真的个蓝,蓝的让人想蹦几个高高。冬天烧火多了,炕洞积满烟絮缕,就得打炕。
      
      垒土炕叫盘炕,炕洞是烟道,炕洞有三洞吹两洞,有四洞吹两洞的盘法,最终汇于墙上烟道,烟道下端有坑,叫“狗窝”,是积存烟灰的地方。过几年,狗窝里积满了烟灰,揭起炕板石掏烟絮缕,疏通烟道。
垒炕是技术活,会盘者怎盘烟怎过,不会盘者怎盘烟也不过,非憋屈的烟从灶台喷出来不可,家里就弥漫了死烟气。
      
      蒸糕爷也是一位盘炕高级职称者。
      
      一年年根,我家的炕起义了,老冒烟。爹揭起了炕板石,发现炕洞塞满烟絮缕,爹掏尽烟絮缕,盖好炕板石,我从灶膛塞进一把柴草,刚一点着,火就顺着灶门漫出来,我呼扇着秸杆箅子拼命扇,想把烟扇进灶膛,让它走烟洞,但无济于事。我跑到院外看房上的烟囱,没一丝烟冒出。

      爹沉着脸说:叫你老表爷去。
      
      蒸糕爷来了,重揭起了炕板石看了看,往狗窝里捧了几掬土,扒拉平,又将炕洞拐角处的土坯转了转,拍了拍手说:行了。
      
      我半信半疑:这么简单?蒸糕爷用他那沾满烟灰的食指、中指捏捏我的鼻子:不这么简单,还要怎?难道比公鸡下蛋难才行?我看你们读书才叫难,可你不是学习很好。这就叫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快去传柴试试。爹盖好了炕板石,我将信就疑地往灶膛里传了把柴,刚一点着,火焰“呼通”的一下就倒喷出来了,燎了我的眉毛,我恼火地看着蒸糕爷,讥笑他,看。牛皮吹破了吧。话音还没落地,烟“呼通”一声吸进烟道去了……我跑出院一看,烟囱上浓烟滚滚,房子要飞起来了。
      
      中午,吃饭时,蒸糕爷却不喝酒,说:戒了。
      
      我说:蒸糕爷。这下您叫灶火爷吧。爹说:没大没小的,瞎说什么,灶火爷是神,‘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供的是灶火爷。你老表爷是神?我说:不是神怎能管得了烟?烟咋乖乖儿地听他的话顺烟道走?蒸糕爷,不,灶火爷用筷子蘸了点酒抹进我嘴里说:咯吮咯吮。我吮了一下,火燎烧喉咙,针刺般疼。我说:蒸糕爷,您为啥不喝酒了?蒸糕爷说:再喝就让人嫌了。你表奶奶为我担心了一辈子,老醉酒人也不愿意叫我干活了。我……
      
      蒸糕爷也是种地好把式。分开地后,他家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但他有愁事压头:三个孩子娶不过媳妇儿。蒸糕爷每次来我们家就谈论怎给孩子娶媳妇儿。爹是十里八乡出名的学究。人们传说爹能背下字典所有字,还能说出每字的意思。蒸糕爷三番五次让我爹给他孩子说媳妇儿。“你认识人多。嘴里有风啊。”
      
      传生长得虎背熊腰,早早出外打工。挣得了钱,也花得了钱,是我村打工青年中第一个系领带的。人们还笑话他:传生脖窝紧(系)了根裤带!
      
      传生二十六七时自己买了个四川老侉儿。奇的是那姑娘不跑,并且带传生回了趟四川。村人说,传生再能也不该带姑娘回四川,有几个带姑娘回四川能回来的?肯定鸡飞蛋打一场空,拿回尸首就不错了。几天后,传生与媳妇儿带着女方家乡的婚姻证明回来了,两人领了结婚证,日子过得幸福美满。在他老婆的影响下,村里几个买来的媳妇儿都安心生活。传生成了村里的能人,先做经纪人,后养汽车搞货运。
      
      蒸糕爷看到传生的日子越过越好,就张罗着给二富生三润生兄弟俩找四川老侉儿做媳妇儿。一次听到确切消息说繁峙能买到贵州老侉儿,就租了个小三轮带了几个光棍去繁峙买回几个姑娘,其中一个给二润生做了媳妇儿。同去的一个后生没买上老侉儿,告发了蒸糕爷。蒸糕爷遂被逮捕,罪名是贩卖人口。
      
      我推测蒸糕爷心里既欣慰又难过。难过的是自己得蹲几年监狱。村里人对男人活得成功不成功的评价标准,看是不是给孩子娶过媳妇儿。没给孩子娶下媳妇儿,孩子身心受难,自己的心更受折磨。给孩子娶了媳妇儿,自己被人告发而被抓进牢房,身体受难了,心却欣慰。坐禁闭身体受难,没给孩子找下媳妇儿心里受难。现在心里不受难,孩子不受难,身体受点难怕什么!庄户人家身子骨硬,还怕受难?蒸糕爷对爹说,没给孩子问媳妇儿,没完成祖先传宗接代的任务,到了地下,祖宗问起来,我没脸回答啊。
      
      警察来解救被拐妇女,要遣返二润生媳妇儿,她说愿意留下来。蒸糕爷得意地看着警察:“看见了—?我家人对她好吧。要么她还呆在这干嘛?”
      
      蒸糕爷没想到,那女子并不像传生媳妇儿那样吃得苦耐得劳,下得地,上得了厅堂。她好吃懒做,内衣也得二富生洗,每天还得看着她,怕她跑了。二富生觉得娶了个老婆还得伺候,就将她送走了,尽管那女子极不愿意离开。
      
      几年后蒸糕爷出狱了。自己用坐牢的代价换来的媳妇儿竟走了,他不感到难受吗?
      
      三润生呢?一次骑了个摩托车去镇里,被拉煤车撞死了。苦主赔了15万。传生用这钱买了部车跑煤。
      
      恒山有铁矿石,传生鼓捣起铁矿石来。开山时石头滚下砸了腰,瘫在床上,媳妇儿不离不弃,端屎倒尿伺候,蒸糕爷帮衬着开了个小卖铺,维持着生活。
      
      蒸糕爷具有糕的韧性黏性,面对着一个个打击,冷静面对。
      
      蒸糕爷的手艺没能给他家带来一点火色。现在有人开糕馆大发。我们村一人,就凭在城里买块垒(用玉米面与山药丁搅在一起,在锅底蒸熟,然后用菜籽油,葱花炒)供三个孩子读高中读大学。蒸糕爷在村里当种地把式时,做点小买卖是投机倒把呢。一个习惯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怎能有商业头脑?没能给家里带来火色的蒸糕爷,只能铤而走险,给孩子买媳妇儿了。这样一个手艺人如果像现在这样被重视,评为乡土人才,结果肯定要好的多。
      
      去年暑假,我回村小住,蒸糕爷身体还硬朗,见了我小孩,从兜里掏出两个蔫蔫的苹果递过来,孩子不要,蒸糕爷硬塞进孩子兜里,说:蛋儿。快快往大长,长大让你爹给你娶个花裹肚儿媳妇儿。说着抱起孩子用自己硬硬的胡茬蹭孩子的嫩脸。
      
      蒸糕爷爱孩子天性未泯。
      
      蒸糕爷蒸了一辈子糕,被糕同化了。
      
      恒山人就是有糕的黏性。            
                                       
乡村书法家麒麟儿表哥
     
      麒麟儿官名张麟,乳名麒麟儿。蒸糕爷辈分高,我们叫他老表爷,麒麟儿辈分低,他叫我爹表舅,我叫他表哥。
      
      麒麟是传说中的神兽名,《封神演义》姜子牙的座骑“四不像”就是它,象征祥瑞。麒麟儿爹为他好存(养活),就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吉祥而厉害的名字。
      
      上世纪70年代,家乡贫穷,人们营养上不去;医疗条件又不行,孩子出生后难以存活,父母就给他起个特殊名字,希望孩子好存。恒山人喜欢拿鄙贱物来命名自己喜欢事物。他们拿生命最鄙贱时的道具做日常享用饭食名字:块垒、讨吃行李。拿动物畜牲名字给自己孩子做名字:臭蛋,狗剩,四鼠,四小狗,狗小,五小猫,老虎,麒麟,牛牛,海燕,海鹰等等。他们极具生存智慧,认为自然界的动物生命力强大,孩子生存在自然界的末梢,叫动物的名字有生命力。是朴素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思考。麒麟儿爹给他起这么个名字,也是出于这种求命硬心理。何况麒麟儿是神物。
      
      麒麟儿说话慢吞吞的,未开口笑先闻。我记忆中全是他笑眯眯的样子。他生了三女两男,得了他的遗传基因,说话都慢吞吞的。
      
      麒麟儿是木匠,是我老姥爷的徒弟。师兄弟两人,师兄叫蜜德儿,他叫麒麟儿,听起来押韵悦耳。他的手艺不如师哥蜜德儿,只能“照猫画虎”,按师傅教给他的房子样式盖房,没创造性没建筑头脑,盖不了那种很威武的房。
      
      但他是个乡村书法家。
      
      村人推倒二郎庙盖了四合院做学校。我们教室在上房,一天我们见教室门柱上贴了幅黄纸红字对联:风调雨顺民安乐 ,海晏河清世太平。窗台下有烧过的纸灰。我们好奇地围看,老师们看到对联脸色大变,赶忙报告给校长,校长报告大队,大队革委会主任赶紧派民兵连长来破案。他们一看字迹就明白是麒麟儿写的。麒麟儿是二小队会计,字写得好,人们都请他写过证明材料,写过对联,自然认得。这次干旱持续好几个月了,玉米叶子早卷起来了,老奶奶们整天凑在一起嘀咕着求雨,她们央求麒麟儿写对联,黑天瞎地歪着小脚到二郎庙烧纸求雨。麒麟儿这副对联是给人们求命的。“二郎神又不管下雨,求雨咋不到龙王庙求龙王爷?你一个会计管好帐就行了,还想管老天爷下雨不下雨?”革委会主任忍着笑骂缩着脖子笑眯眯的麒麟儿,骂声渐渐软疲,民兵连长趁机让麒麟儿走了。麒麟儿仍笑眯眯的,倒背手缩肩低头慢吞吞地走。趴在窗台上看红火的我们,看他出门,一哄散了。
      
      我从小就喜欢看大人们写字,爹早早请一位老师启蒙我写毛笔字。所以,看到好字有自然的亲近感。返回学校,看那字觉得亲切,好象撕破衣服妈妈骂我时,老师抚摸着我的头替我辩解,心里毛绒绒地暖和。对联上的字是标准楷书,结构方正,不连笔,但讲究布白,老老实实的笔画没一点毛刺,有颜体的厚实,字迹吃进纸里了,纸发皱。透着大气。
      
      我跟他儿子大密恒到他家玩,有时碰见麒麟儿给人们写对联。看见圆润的字迹,我会赞叹。麒麟儿听了,笑眯眯的眼睛藏进鱼尾纹了。我问写字有啥绝招。麒麟儿慢腾腾地说:哪有啥绝招?没学过《卖油翁》?无他,唯手熟尔。我说,您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麒麟儿说:你老姥爷对我们没保留,我能不教师傅的小外孙么?你爹是咱这儿出名的有学问的人,他啥不懂?嘿嘿嘿嘿—麒麟儿写字就像奶奶七月十五捏面人后在面人上描画那样慢,也像奶奶用麻纸剪窗花时描窗花那样细腻。那时我已受郝老师书法启蒙。郝老师先让毛笔喝饱墨汁,稍一构思,笔或势若蛟龙冲击纸张,或舒缓徐行抚摸纸张,或崎岖陡峭曲折蛇行于纸张,字站在纸上,一张墨汁淋漓的书法直逼人眼。人们瘪瘪嘴,说:郝老师,给俺们说说是啥字?郝老师笑笑说:瞎写呢。麒麟儿不像郝老师那样潇洒,像极了他说话慢吞吞的却不拖泥带水,很入村里人的法眼。“看看人麒麟儿的字,那个整齐,带劲。”
      
      一年除夕,我特意到他家看他给四邻写对联。我的欣赏让他高兴,他将字写成圆的了:松竹梅三友,工农兵一家。横批:革命人家。字外边的笔画全是弧形,合起来就成了一圆。那个工字好象是两个图钉对接了,摁扁贴在红纸上。我回家跟爹说起了那副对联,爹说麒麟的字有功底,是老派私塾教出来的,但没艺术性。

      祖先造字,用线条表情达意,汉字或冷漠或温暖,或坚硬或柔软,感情充盈其间。人看了字就知道写字人要表达的意思,情感,所以,字首先得让人认得。艺术脱胎于生活。中华民族起源于黄土高原,农民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土坷拉,写的字他们认得才好,他们感受到美了,字的生命力更强大。一位叔叔是教师,身高一米八六,在我们县第二高,人称马大杆子。他喜欢打篮球,也喜欢写字,字写得像极他的人,横像伸拳,竖像蹬腿,崎岖直硬,真正力透纸背。我给他拉过对子,晒过对子。他抓笔蘸浓墨,一摁,纸就凹下去一片,但农民认不得他的字,也就没人找他写对子。他的字在我们这儿没人欣赏得了,也就失去了生命力。。

      麒麟儿的字没润格,只管给娶媳妇儿的人家喜气,只管给村里带来喜气,只管让外人夸:湾子村的麒麟儿是个日能人,字写得就是好,看了人心就安稳了。有麻烦的也没麻烦了。此话传入让公社领导耳朵,公社组织大会战时,麒麟儿就去写标语什么的。
      
      上世纪80年代,村里常唱戏。春夏干旱求雨时给雷公雨婆唱,请求他(她)们降甘霖,泽众生;秋冬丰收后给社神稷神唱,感谢他们丰养种,佑苍生。麒麟儿必定是会头(社首),他负责写对联。一次,贴在戏台口的对联为:
               
      台上人台下人台上台下人看人    帘里灯帘外灯帘里帘外灯照灯
      将中卒卒中将将卒一二代千军    信步行行步信信步三两走万程
        
      对联在灯火辉煌中越发显得端庄大气,神韵气势逼人眼窝。
        
      身边两个人正谈论着对联。一个说:麒麟儿真会说,台上台下人看人。咱们看演员,演员看咱们。好看不过个人看人。你看看身边这些男男女女不是互相溜眼呢吗。一个说,那字胖胖的,就像个丰腴女人,看着心里舒服。一个说:就是。对联往那儿一挂,好像瀑布喷射下来。脸上有水珠了。一个说:这字压得住台口。我惊奇,这哪两行家呢?“字写得压得住台口”可是行话。演员亮相,起霸,一声喊,吵吵嚷嚷的观众立马鸦雀无声。这就叫压台口。谁说农民没艺术细胞。我扭头看,说这话的竟是蜜德儿爷。中国素来“文人相轻”。那时节村里起房盖屋的不多,谁被请去盖房谁就有收入。街头人们圪蹴着闲谈,常为一话题争得面红耳赤,想压住对方,只怕人们瞧不起自己。恒山人的德行:有时侯竟拿自己的性命打赌。蜜德儿赞扬麒麟儿。难得。
     
      麒麟儿是书法家,是郝老师说的。郝老师是老牌师范生,后来当了县教育局长,书法挥洒自如,也有一双慧眼。恒山人夸人的字写得好,说:一手好染。一次一家人起屋上梁,麒麟儿写了副对联:立柱巧遇黄道日,上梁正逢紫微星。横头是:上梁大吉。村里民风淳朴,起房盖屋,婚娶嫁女,满月百岁,圆锁祝寿都要请老师坐正席压席。老师来了主家脸上光彩。郝老师被请来坐正席,看见立柱上的对联,就夸麒麟爷:真一手好染。
麒麟儿写字给家人带来了好处。在那个人人饥饿时代,他的字上的了台面,被选为小队会计,多多少少可以给家人带点粮食。
      
      麒麟儿没得到一个真正书法家的头衔。那重要吗?恒山人具有自觉的安天守命、顺应天运的思维与生存智慧。
      
      有件事与书法没关系,但可见麒麟儿的性情。
      
      一个星期天与大密恒在村外小河溜冰车。麒麟儿给大密恒钉的冰车无比结实。忽见麒麟儿穿着棉袄,两手笼在袖中,一反常态扳着脸,低头急急地走,跟在后面的密恒妈边走边骂“想离婚奶奶家就跟你离。啊?我怕你?”大密恒一听爹妈要去离婚,跑上去拽住他妈:妈,回家吧。看让人家笑话。妈反手给了密恒一耳光:你个小鳖子,你怎不说你爹去,人家不要我了,我还打揽人家个啥?大密恒拉住爹,爹慢腾腾地说:不离怎过,你妈。唉—
      
      老俩口一辈子磕打惯了,他们吵架时不像别人那样吵得面红耳赤,仍是慢吞吞的,一板一眼地吵。
      
      还有一件事也可见麒麟儿的性情。我与大密恒玩儿,没大没小的乱叫乳名。孩子意识中根本没什么辈分概念。麒麟儿一听见大密恒直呼我乳名,就骂大密恒。你该叫二子表叔,怎能叫名字呢。再叫名字,不卸掉你的腿才怪呢。密恒才不信他的话,“二子”“二子”叫着我的名字跑了。
      
      麒麟儿闹心事多。大女儿嫁到镇里一殷实人家,生活挺好。大女婿给大密领从镇里说了个媳妇儿。媳妇儿眉清目秀,看着就是个精明女子。大密领平时跟着爹做木匠活。这孩子除说话慢腾腾外,做事可来历风行,看当木匠猴年马月才能发家致富,就搬门弄窗到供销社当了职工。那时娶媳妇儿聘女必须买全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三大件,这三大件必须走供销社的渠道才能买来。大密领头脑活泛,揽了跑外进货的采购差事,就有些活钱。采购过程结识了很多采购员,通过这些采购员,从恒山往外倒腾黄芪和煤,倒进电视机等紧缺物品。发财后,就成了当地耍钱人追逐的目标,白花(赌徒)们就引诱他耍钱,输了钱,也丢了工作,拉了一屁股饥荒,早早给女儿找对象,孩子耽误了。大密领耍钱时,麒麟儿就到赌场摊打过赌场。村里人受麒麟儿恩惠处多,所以没人与大密领耍钱。大密领也克制耍钱瘾,倒卖起木材来,还清债,盖了三间最好的大瓦房,上梁那天,麒麟儿拿着毛笔红纸给大密领写对联:大梁鼎起下临福地上承日,鸿基奠成前有德邻后靠山。横批:耕读传家。字迹遒劲有力,一个个就像缠在在柱上龙爪,威风逼人。三舅当时是村里最好的木匠,说:师叔这字写得好。我给你盖全村最好的房。麒麟儿说:我们师兄弟学艺时,我就琢磨他盖房我写对联了,多好啊。
      
      后来,大密领当了村书记。村人靠山吃山,在汨泪坨开起了花岗岩,大密领成了远近有名的老板,开着奥迪A6牛皮烘烘地跑项目,招来几家铁选厂,他专门供应铁矿石,后来自己开了个铁选厂,儿子跑外,大女婿打理生产,二女婿管账,开起了家庭公司。开始时,麒麟儿反对他建厂,但大密领自作主张,硬把厂子建起来了。麒麟儿就送了副对联:生意兴隆达三江, 买卖发达通四海,碗大的字挂在那,来剪彩的镇领导看了咋舌叫好。

      二女儿二金,自由恋爱了个对象,叫张大九,比她大十几岁,麒麟儿死活不愿意。张大九也是个能人,是二小队队长。人称郭大疤。麒麟儿想女婿是队长,丈人是会计,该合卯榫。可两人年龄悬殊太大了。他不想闹尴尬,就辞了会计。二金因此好多年没回过娘家。大密领厂子红火起来后,关照二妹及孩子,日子过起来了,二金才回了娘家。
     
      该给二儿子大密恒找对象了。麒麟儿拿定主意从镇里找,他认为镇上女孩见过世面,通情达理,就像大密领媳妇儿一样,大密领耍钱她也管,但不是到赌场摊打牌桌,而是用心感化他,并且做好家里的掌柜,管好钱财,还管理好养种。大密恒从镇里问的媳妇儿受得了地里的苦,麒麟儿就帮衬着大密恒过日子。大密领开厂子后,大密恒买了台车给哥哥拉矿石,日子也好起来了。
      
      麒麟儿懒怠关心三女儿四女儿,两闺女都嫁到更深的山旮旯里去了,日子倒还行。
      
      麒麟儿享受着好日子,寿终正寝于自己盖的房里,享年88岁。人们给麒麟儿送行时发现,麒麟的棺材是自己亲手做好的。他的丧联也是自己写的:
                          
      三寸气在千般用  一但无常万事休
      
      麒麟儿最终以一个木匠与一个书法家的身份在村人面前谢幕。
                                   

机械师戊戌儿姑父
      
      戊戌儿姓潘。潘老爹从我们邻村南沟带着两个“油葫芦” :戊戌儿,情绪儿,倒插门“嫁”到我们村。潘老妈前夫姓马,早早去世,留下个女孩润女,潘老爹与潘老妈又生了一个女孩润娥。四个孩子三个姓潘,一个姓马。
      
      潘老爹叫潘秀生,在村中也算个乡秀才,当一小队会计。打戊戌儿小时就对他教育的紧,“嫁”到湾子村后,戊戌儿哥俩受着后妈的折磨,潘老爹只能严加管教他们,不让他俩给自己添麻烦。戊戌儿承继了他爹的断文识字本事,又好动脑筋琢磨事,特别喜欢鼓捣机器,慢慢的竟成了村里的机械工程师了。
      
      村里买回了磨面机,但没人敢鼓捣。书记高小毕业,是个聪明人,自己鼓捣起磨面机来,不小心惹恼了机器,皮带脱落甩伤了他的眼睛。支书姓马,是戊戌儿后妈前夫家侄。马书记乐得做了个顺水人情让戊戌儿开磨面机,给村里人们留下了好印象。人们说,看人家书记的水平:举贤不避亲。书记这样做也赎了戊戌儿后妈虐待戊戌儿的罪。支书其实看不惯自己婶婶的做法。戊戌儿兄弟也是人啊,是人就有好好活着的权利。戊戌儿教训好磨面机,开始教训剥米机。很快,湾子村的磨面房在方圆十几里内有了名声,邻县繁峙县大营镇,灵丘县东河南镇的人也赶着驴车拉着粮食来磨面剥米。这给戊戌儿带来了好运,我一位姑姑三仙就看对了他,嫁给了他,他就成了戊戌儿姑父。
      
      上世纪70年代,县里给了我们村一台东方红30拖拉机。其时,马书记成了半脱产干部,升到公社当了副主任。村书记姓任,任书记就安排自己的本家侄子大存章开这辆拖拉机。大存章从镇上学了几个月回来仍操作不了车。要么发动不着车,要么开着开着着车就偏了路。一次拖拉机竟然停不了了,吓得大存章“啊,啊,啊,啊”地大叫—看看出人命了,戊戌儿正好路过,跑过去跳上拖拉机,踩了刹车,车才停下来了。恨铁不成钢的任书记只得请戊戌儿来开拖拉机了,让大存章跟着学。戊戌儿将拖拉机大卸八块研究机器构造,又教训好拖拉机。邻村的拖拉机坏了,也来请他去修。第二年,村里买了一台新拖拉机,自然大存章开了新的,那辆旧的就让戊戌儿独自开。两年后,新车报废,戊戌儿仍开着那辆30拖拉机耕地,拉煤,拉庄稼,拉化肥—这年正好赶上分地,戊戌儿就买下了拖拉机,跑起了运输。
      
      分开地后,戊戌儿就得自己下地干活。我家的地与他家的地相邻的多,常见他全家下地干活。戊戌儿是胎带(先天)近视眼,看禾苗看不清,锄田不是锄不尽草,要么连苗也锄掉了,妻子骂他他也不分辨,笑笑到地头低头看那些电子杂志去了。
     
      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就叫戊戌儿妻子三仙姑。她听得自然,答得爽口。原来她不“认识”《小二黑结婚》中的三仙姑,自然不知道这名字流露出来的谐趣及戏噱味。可见给人起绰号,对方对绰号的含义不明就里,这绰号等于白起。你调侃人,对方不理你,你能产生快感?我觉得没趣极了。
      
      一次戊戌儿给学校打炕,三仙姑让他回家干家务活去,戊戌儿不愿丢下活走,二人就在学校院撕打开了,戊戌儿自然打不过三仙姑。当然我们知道戊戌儿让着三仙姑,男子汉怎能与妻子真格儿打。三仙姑没揪回戊戌儿,狠狠走了。戊戌儿说:“给学校干活能随便走吗?”
      
      戊戌儿将精力放在鼓捣电子机械上了。地种得极少,大部分转包给别人了。他就走村串乡给人们修电视机什么的。
      
      上世纪80年代,县里修建王(王庄堡)—东(东河南)铁路,需在湾子村东修建一座大桥,戊戌儿就在村东头建了修理铺,给工程修理器械,他修得了推土机挖掘机运料车等大器械,也修得了农民工用的铁锨洋镐等。

      铁路建成了,他就给农民们修农具焊平车什么的—他不知从哪儿鼓捣来电焊机、切割机、车床等修理工具,俨然就是一个小型加工厂,方便了乡亲们。
      
      戊戌儿刚结婚住在自己券的泥坯窑洞,没钱拉电线,自己鼓捣了个磨电机发电用,并自制了一个风向标,安装在院外一高杆上,风一吹风向标就转动,风大时,还有刺耳的尖啸声。
      
      有了风向标,外村来找他修电视吹风机收录机的人就不用问路,朝着风向标走就能找到他。在那个广告还没兴起时代,他早有了广告意识,难能可贵。
      
      戊戌儿四女一男五个孩子,典型的超生游击队。他坚守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家训,硬是与三仙姑鼓捣出个带把的儿子。当时县一中从农村招成绩优秀者,戊戌儿大女儿海霞凭自己本事考入了县一中读初中。

      当时,湾子村一位在市建筑公司当电工的人为让儿子接班,提早退休,回村也搞了个修理铺。人家是专业水平,戊戌儿不能根除电视机顽疾,找戊戌儿修电子机械的人就越来越少了。找他修农具的多了,戊戌儿觉得憋气。
      
      海霞中考没考上母校的高中部,就不读了,回了村,一副城里人的做派,戴着眼镜下地干活,让村人笑话了一阵子。戊戌儿家族遗传近视眼。海霞毕竟在城里读书,不怕人们说。
      
      戊戌儿感到村里人眼光浅薄,不愿在村里小打小闹了,远走大同闯荡去了。

      去年回村,在刚修建好的村东公路旁,看到一排溜瓦房,房子顶部赫然一风向标 “呼呼呼呼”地转着。那院子极阔,停满了车,堆满了废车烂铁等物。我想戊戌儿回来了?果然,戊戌儿姑父迎出来。侧着脸端详我,三仙姑笑着问:是二子。才回来呢?我说:您们回村住了?戊戌儿姑父嗯嗯应着。
      
      回家问爹,爹说戊戌儿回来后找爹拉呱,说他在外生存的并不快活。“现在孩子们在职业技术学院读上几年书,马上就能修电视什么的。我的技术是赶不上现在的孩子们的。”“落叶归根,还是回来吧。”戊戌儿就想到这块生他养他的地方,觉得自己好高骛远的不着边际,不了解外面世界的变化太快。“想当然了。”“头脑热了。”戊戌儿说自己该定位在为四邻八乡农人们服务的位置上。戊戌儿回来时,湾子村东正改建公路,拉料车川流不息。他在公路旁正好有块地,他就建了个修理铺,修起车来。公路通了,是灵丘到大同的必经之路。运煤车从大同拉上煤经灵丘出马头关到河北,也经过此处,车流量可想而知。人们说:“戊戌儿发财了呢。”
      
      戊戌儿算是村里的机械工程师。从当年一个饱受后母虐待的孩子成了一个乡土机械工程师,又经受过磨难,吃得了苦,爱琢磨爱鼓捣成长就了他。
                          
理想家郭三疤老干
      
      张三九哥张大九,人送外号郭大疤,所以张三九就绰号郭三疤了。
      
      湾子村好多人家生下的小孩难养活,为了孩子好存(好养活),就让他与弟兄多的结拜。郭三疤先前生了几个孩子没活下来,妻子怀孕时就张罗着给孩子找结拜对象。我家是当地出名的耕读人家,弟兄五人,被郭三疤相中了。风俗规定结拜须凑够三个才行。大概为了迎合“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吧。郭三疤又找了一个李孩子,他们弟兄三个。马李张家族在我村是三大族。这三家的老大“桃园三结义”了。我们就称呼郭三疤“干爹”,叫时就简化为老干。
      
      张姓在村里势力挺大,有心眼者特多。打我记事起,村里换了八任书记主任,张家就占了三位。郭大疤就是张姓扶持起来的后备干部,郭大靶爹死得早,家境贫穷,没人张罗, 30多岁了还没找下媳妇儿,麒麟儿的二女儿二金看上了他,死活要嫁给他,麒麟儿没办法,最终二张结婚。
      
      郭三疤比他哥结婚早。郭三疤初中毕业时,本家叔叔是村里主任,做主推荐他到公社专业队当了炊事员。专业队受公社直接领导,实行的是准军事化管理,常住镇上,集体起火,能吃饱饭。那几年喜欢搞大会战,建水库,修梯田,打大压井,改河道修河滩等等,都是专业队的事,队员苦受大。郭三疤做做饭,倒也清闲。郭三疤爹走得早,这样家庭的孩子有个吃饱饭的地方就满足了。郭三疤人长得精干,说话风趣,吸引了一位姑娘的心。姑娘家离专业队伙房不远,郭三疤闲时常去姑娘家唠嗑儿,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那姑娘爹妈也很喜欢郭三疤,他俩的婚事也就熟了。
      
      郭三疤结婚不久,农村实行了联产责任制。专业队解散,郭三疤带着妻子回了湾子村,郭三疤在专业队时攒了点积蓄,岳父与哥哥帮衬点,他自己券了三孔泥坯窑住了下来。
      
      第二年,人们的生活渐渐好起来,就思谋盖房。郭三疤抓住了这个机遇,找他当村主任的叔叔帮助,从村东河湾靠崖下找了一块开阔空地,建起了砖厂。
     
      开砖窑挣钱,郭三疤却没挣下钱。因为他当甩手掌柜。我们常去砖瓦厂去看拓砖坯:大中午,阳光很毒,砖瓦厂的大师傅们光着膀子在砖瓦窑脱砖。他们先将地面整平,将砖模放在平整的地上,再将头天闷好的泥用力甩进砖模,用细铁丝紧着砖模拉去多余泥,然后将砖模端到平整好的地上,倒扣了砖模,解开砖模扣子,砖就躺在地上了。他们在树下用树枝搭个凉棚子,坐在棚子里,跟前是一个脱瓦模子:圆盘上面有个圆锥体亩模子。先将白布在清水里摆一摆,裹在圆锥体上,拿一块和好的泥,拍扁贴在裹了布的圆锥体上,边贴边用脚转动圆盘,然后右手在水里蘸一下,用一个卡尺样的东西靠在瓦坯上,用脚转动圆盘,卡尺剔除了泥坯多余部分,瓦的毛坯就成了。右手再蘸一下水,左手把着圆锥体顶的一个小把转动木模,右手把瓦坯摸光滑了,停下来将模子端到平地上,小头朝下倒着放了,顺着把圆锥体拔出模子,再拿掉粘在瓦坯上的布,用一个专用的四分针在瓦坯里划一下,瓦坯内壁就有了四分痕迹。瓦坯干了后,用个小木棍轻轻一敲,瓦就分成四块了。郭三疤他做砖坯、瓦坯的时候极少。他脱掉上衣,露出黝黑的背,默默埋着头绷着嘴角干着。好像跟自己过不去似的:脸上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嘴抿的紧紧,在发力?
      
      他认为手工制作形不成气候,自己也没技术,没帮手,顾了跑市场出去卖砖讨钱,就顾不了生产。他到大同买了制转机及相关用具,想搞机械化生产,准备做大企业。
      
      机械制砖,数量上去了,质量不行。另外烧窑可是件技术活,需烧窑大师傅整整守窑一个月,就吃住在窑口。他看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就是缺少技术。就花大钱雇了个制砖师傅,指导工人制砖,又请邻居学看窑烧窑技术,自己也蹲在窑口学点火,浇水,把握火候,判断砖的成色,最终培养了一个烧窑师傅。

      那年,他的一位本家哥哥看出开瓦窑是件挣钱的营生,就联合一位姓李的青年另开了家砖瓦窑,两家砖瓦窑紧挨着。几个月后,人家砖窑机器隆隆,红火热闹。他的砖窑烂砖破瓦,砖瓦上站着许多雀鸟。老干欠着别人债,而别人欠他的砖瓦钱追不回来。老干折腾来折腾去,也没解救他的砖瓦窑的倒闭命运。

     后来老干凭借自己的烧窑技术到外地伺候砖瓦窑主了。可是老干看着人家整日整夜数票子,受不了了,就回了村。
     
      开瓦窑红火时,老干就买了一台春笋牌电视机。那是我村第一台电视机,那时他两个孩子了,妻子忙着照看孩子就不能帮他照看瓦窑,他赔钱时,难免有不顺心时,就与老婆打架,一次老婆竟将电视机抱起来摔了个稀巴烂。老干立马又买了台春笋牌电视机。当时春笋牌电视机是名牌产品呢。
      
      老干赔了钱,但他没赔掉意志。他又重整旗鼓买了一台榨油机办了个油坊。这次他吸取开砖瓦窑的教训,早早就走机械化的路子。
     
      恒山人喜欢吃油坊榨出的菜籽油。菜籽是胡麻与黄芥,这油好吃的很。菜籽油用现在的话说是绿色产品,环保健康。现在市场上卖的小磨香油,按广告上说的就是这种油坊榨制的油。这油全是手工制作,炒菜籽时,一人盘腿坐在平底锅边,用莜麦拐搅和菜籽至脆黄,用大扫帚扫到大笸箩。外面房间,磨油机早开动磨菜籽了。磨油机是两扇大石磨,磨盘下面是个电动机,电动机转动,菜籽油香气飘起来。油大师傅把磨好的浆汁倒进笼屉蒸了,把蒸好的粉包垛,抄起几个铁箍沓在地上,把麻团铺在铁箍上,将蒸好的粉倒进铁箍内,撩起麻丝包好粉,再沓铁箍,再铺麻团,包成垛子,直至房顶,然后几人合力将包好的垛子放倒在槽里,垛的一边加上楔子,油大师傅用八磅的锤子击打楔子,油就顺着包剁的铁箍边沿流出来。我们小孩子特别喜欢看油大师傅包剁;看机器磨菜籽;听那磨油浆机的轰隆声;看油大师傅用锤子砸那楔子:他向手心唾口唾沫,搓搓手,弯腰“嗨”的一声将锤子举起,用劲“啪”地把油锤砸在楔子上。布满虬曲青筋的胳膊,满脸的兴奋,看了让人生力。举锤时的“嗨”声,锤子砸在楔子上的“砰”声,让人亢奋。能激起人对生存的感悟:有力,有声才能创造香美的东西。
      
      秋天,地里场面里的庄稼收回家了,他就张罗着开油坊了。老干当起了油大师傅,整天价穿一身油布袋衣裳,像个济公似的在油坊忙着:过秤收菜籽,拉风箱炒菜籽,蒸料包垛,给人们称油。一次周末,我跟爹去取油,他问候我后随意唠嗑儿,看着他那娴熟的动作,知道他已掌握了全套榨油技术了。他满脸的油腻,满脸的笑意,满脸的幸福,让人羡慕。
      
      十几年前深秋,我乘车来校,在车上与他不期而遇。谈论起这些年的经历,他不禁唏嘘—车出恒山洞后,堵车了,他搓着手说这可怎办,“我今天买好零件还得回去。要么得停几天机。”我带他下车,行一里路到悬空寺下唐庄村。这村有我一个学生,我让那这生家长用摩托带他进城买零件去。找到了学生家,学生父亲刚从野外套回三个兔子,非要留我们吃炖兔肉。我说:“亲戚还等着买机器零件呢。”学生家长说:“忙啥?俗话说‘三请不如一碰’。咱快点,半小时就好了,你们冻了一路了,先暖和暖和身子。暖和了,兔子也熟了。后秋的兔肉嫩着呢,不吃可惜了。”半小时后,我们骑了一辆摩托进了城。10点,我正上课,门卫来说有人找我。我到门外一看,是老干。他说买机器的钱不够,让我给他个百二八十的,我给了他200元。他高兴的走了。听爹说,他回村后缝人就夸奖我,“二子的学生对他就是好。家长也有礼貌。关键是二子对人好。”
      
      以后几年,我家榨油,他就不要工钱了。爹说:“我给的是工钱,你不拿就是嫌我来榨油。”老干说:“二子借我钱,我得还他钱。油我白给榨。我开砖瓦窑那几年你们对我帮助还不大吗?就当我报答你们了。”
我最佩服这种厄运压不垮的人。尽管我没钱,对这种志气磨不灭的人,我非常愿意资助他。
      
      开油坊是季节性的,冬天开。老干除为十里八乡的人们榨些自家吃的油外,他还收菜籽榨油向外推销。这几年他用榨油挣的钱还清了债。他孩子多,所以,油坊除维持他家正常生活外,剩余不多。
      
      他又想了一个点子:在公路旁责任田种植了些果树,准备弄个果园。但他又要种地,又要打理果园,两头弄哪个也伺候不好。孩子小,干不了事,果园结的果子只够送人和孩子们吃,也没成气候。
      
      闲暇时,老干也操旧业,做厨子。村人办红白喜事,就请老干掌勺。他胳肢窝夹着刀叉勺铲袖着手来了,噼噼啪啪,叮叮当当好几天,完了,主家给他几瓶酒几条烟,他就能解解烟酒瘾了。老干是个红火人,前几年他躲着人们,怕人们讨债。现在,他还清了债,可以扬眉吐气地红火了。
      
      十几年前正月,五弟结婚,他来掌勺。我与老干唠嗑儿。其时正叫嚷着建生态区,要大力发展养殖业。老干说他想喂奶牛,“我调查好了,市场很大。可一无资金,二无技术,不敢闹腾。”
      
      老干没有被苦难压倒,没有被失败打垮。老干真是一条硬汉子!
      
      老干做厨子,是个好厨子。做砖瓦窑主,成了个烧窑师傅。开油坊,成了个包垛榨油师傅。最终转了个圈又回来做起了厨子。更可贵的是他还想着做个农场主。这是不是“红颜命薄”呢?
      
      乡人相信“艺多不压身”,可“艺多也不养家”。若老干将他所做的一项事业坚持下来,做大做强,也不会落魄。当然,开砖瓦窑不可能长久。镇里开了大龙窑,走公司化路子,又大又强,不是个体砖瓦窑能比得过的。
老干是孝子。爹死的早,哥哥郭大疤结婚后,大妹嫁了户殷实人家,二妹嫁了个医生。母亲独自一人过活。母亲住的离郭大疤近,但郭大疤是村里有名的受苦人,整天在地里忙,顾不上管母亲。他不是不孝敬,其实他忙的连自家人都顾不得管。一次他母亲病了,老干从那个窑洞里将他妈背走了。那天,一向喜欢扎堆看热闹调侃人的村民默默地为老干让路,夹道站成两排严肃注视老干背妈妈走过街道。老干的脚步声异常响亮,像锤子敲打着村人心窝。我好像听到了人心的呼哧声。老干赢得了村人的尊重。他开砖瓦窑油坊时不与人斤斤计较,让利给人,注定他人缘极好。
      
      老干不是个企业家,是个乡村土专家:厨师。砖瓦制作烧制师。香油制作师。准农场主。其实老干更是个理想家!
      
      前年正月回老家看爹妈,听说老干死了。想到老干棺材前磕个头,烧几张鬼钞,祭奠一下一辈子苦累的老干,车来了。我怏怏而走。
      
      老干得的是癌症。想来一辈子的劳累透支了他的身体器官,透支了他的脑细胞,透支了他的思想,他不得不休息了。或许,他到地下实现他的农场主理想去了。
     
      夏天,我回村小住。了解老干去世原因,发现,老干邻居离世好几个。慢慢思忖,才明白。老干住在湾子村东,村东建了好几家铁粉磨制厂,还堆积好多花岗岩石块,与铁粉磨制场生产的尾矿粉末。生产这些东西产生的废水是重水,渗进地表层,汇入井中,老干他们喝了,自会患病。
      
      人啊。生活在运气中!
      
      眼前有浮现出老干干瘦的身体,黑瘦的脸庞及下巴上那几须山羊胡子。
      
      安息吧。老干。
      
      安息吧,厨师。砖瓦烧制师。香油制作师。准农场主。
      
      安息吧,理想家。
                          
建筑师杨三孩三舅
      
      三舅是妈袍弟。妈姐弟三人,他最小。姥爷老家是繁峙沙河镇的。据说是杨令公的后代。我姥姥是我们镇上大户李家的女儿,嫁到繁峙后,姥爷外出到包头做工去了,我姥姥带着妈姐弟三人回了娘家。姥爷在包头又成了家。姥姥也嫁了户人家,妈妈姐弟三人就跟老姥姥(姥姥的母亲)过活。
      
      爹妈结婚后,爹是极心疼人的人,就将三舅与老姥姥接来了,住在一个靠崖挖的窑洞里。
      
      老姥爷是我们这儿有名的木匠,带了两个徒弟密德儿与麒麟儿。老姥爷去世后,密德儿为报恩,就带三舅学了木匠。
     
      打我记事起,三舅就跟着师傅盖房子。当时人们都很穷,不可能经常有盖房的,有时侯,三舅也上地出工。三舅有个好大锄,锄杆光滑,锄头板窄小。我们动动锄头,他就骂。记忆深处是三舅他们盖汤头温泉。工程很大,他们盖了一年多才成。后来我们常到那里洗澡,看那宏伟建筑,觉得三舅很了不起。
后来,我爹到恒山旮旯黄土坡村教书。黄土坡紧靠大山,山上有原始森林,村人自然不稀罕木材。爹就给三舅揽了几间房的工。三舅开始了独立建房。黄土坡村人质朴,三舅损坏了好多木材,村人安慰他。三九放胆设计施工,很好地建成几处房。
      
      当时的房子房脊多高,间道多宽,檩檐多长,入深多长都是死数,师傅怎么盖你就怎么盖,连房粱的尺寸也不可能更改,做徒弟的就更不敢更改。三舅因地制宜,在房子的样式上大胆变革,随着地形的变化,采光的优劣而改变房子的高低样式。成了真正的建筑匠了。不。成了建筑师了。
      
      三舅盖房有绝技。
      
      第一个绝技是能因地制宜地设计房的样式,不因循守旧按死套子盖房,有创新意识。我家院子小,拆了旧房后,三舅因地制宜把我家房子盖成后封裹檐了。封裹檐就是用砖把后檐头包起来,这样房入深了些。
     
      第二个绝技是垒墙不用换石头。石头垒的墙冬暖夏凉,又结实。所以,恒山人喜欢用石头垒墙,一层泥一层石头,外抹白灰泥。三舅垒墙时下边的小工扔上怎样的石头,他都能随手垒进墙体。不像有的匠人接了小工扔上的石头后,垒不进墙体就骂下边的小工,小工们都不愿意伺候他,闹的主人请不到小工。三舅很受小工的欢迎,有人故意给三舅扔四不像的或圆蛋骨碌石头,考验三舅,三舅都很好的安顿石头。让人叹服。
      
      三舅的第三绝技是瓦房不漏水。恒山地处塞北。屋脊不能高,高了冬天不暖和,但屋脊也不能低,低了雨天不出水。三舅设计了“人”字型屋脊。朝阳面坡度小,在一半处凹下去一些,冬天积雪容易消融。阴面坡度陡,积雪覆盖不多,不易压断椽檩。阳面凹下去的部分难处理。凹浅了不美观,成了直坡;凹深了,夏天雨水排不出去。别的匠人瓦房后,那地方窝水,房子就漏水。我读初中时,我家住老屋,下雨天屋子漏雨,人没处睡觉,我们只得用盆接雨水;房山墙早裂开了缝,更担心房倒塌。三舅决定修这老屋。三舅先让爹打炕,将炕洞灰土积起来,用这样的土和泥,再用他特殊的手法压瓦,瓦与泥吃死在一块了,雨水就不轻易闷开泥缝,房子也不漏了。
     
      93年,弟弟在城里建房。学校给地皮,要求六位老师一块建。匠人难找,三舅救急。别人在雨季前就瓦好了房。好像天公要考验三舅似的,也好像天公存心要给三舅做广告似的,弟弟的房瓦好的第二天,天降大雨,一排溜六处房,别人的房好像乡人说得“淋醋” 似的,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水。弟弟的房没漏一点。另几位老师都想让三舅再给他们重瓦房,但三舅因农事忙而推辞。十几年后,三弟的房仍不漏雨。可那年,三舅也没用炕洞土。神了。
      
      三舅盖房的第四个绝技是上梁。他指挥人们将裹着红布,贴着 “上梁大吉”的梁吊起来,放到柱口处安顿妥当后,自己抗着梁的粗头在那等着。12点,他将梁榫头放入柱卯口, “梆梆梆” 三斧头就将梁与柱卯口楔合。然后,手执尺,在梁上走两个来回。好几丈高的梁,他如履平地,然后骑在中梁系红布处点燃一挂鞭炮。“霹雳啪啦”中,他倏地跑到柱头,顺着贴着对联的柱子“哧溜”溜下来,招呼小工吃饭。上梁是大事,主人那天要管饭。
忘了给谁盖房。三舅在梁上走,我拿锛子练着砍一段废木头。三舅“嗵”的从梁上跳下来,跑过来就给了我一巴掌,“拿锛子耍啥哟?劈在脚面上咋办?”
      
       三舅脾气火爆,八个外甥都怕他。他又讲礼数,我家办事有不周到处,他都要闹腾一番。
      
       三舅嗜好赌钱。给我们盖房时,白天做工,晚上就到外村耍钱。一天夜晚,正耍着,抓赌的来了。赌徒们一哄而散。三舅慌不择路跳崖,扭伤了脚踝骨,爬到我家时天快亮了。他怕抓赌的人认出他,就带伤干活。公安人员硬是找到了。大爷其时是大队书记,出面说情才没抓他。
      
      二表弟28岁那年因病离世,给了三舅致命一击,三舅就显得有点老相了。三舅不再给人盖房,买了群羊,当起了羊倌。
      
       三舅可说是村里难得的建筑工程师。他能设计房的样式,能因地制宜建房,有自己独特的技术。
      
      俗话说“卖盐的喝淡汤,卖席的睡光炕”。三舅一辈子没住过好房。先跟着老姥姥住在临崖挖的窑洞。结婚时租住表舅的房。直到分开地后,盖新房的多了,三舅的营生也多了,挣钱盖了处院落,给大表弟娶媳妇儿用了。几年后,大表弟媳妇儿嫌那房在山沟里,三舅将那院卖了,又给大表弟在镇里盖了处新房。三舅现住一间窄小的房子。近年挣的钱都给二表弟治病了,没建过新房。
      
      三舅带过三个徒弟:修德,堡军,五子。还有很多半截手木匠跟三舅搭过伴。许多学艺的忍受不了他的火爆脾气,跟几天就走了。三舅这几个徒弟早早出手,方圆十几里他们的营生做都做不完。  
      
      姥爷在包头是个土建工程师,带了十个徒弟,三舅结婚前,到包头找到姥爷,姥爷回来参加三舅的婚礼。后来三舅常去看姥爷,姥爷及徒弟们就教三舅一些技术,给过三舅很多建筑工具。可以说,三舅成了乡土建筑师有遗传基因在内。先天没短缺,后天没失调,自己又肯动脑子琢磨成就了三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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