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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秋天是一种句式

2022-01-14抒情散文野猪皮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12 编辑

  乘车回县城的时候,路过水塘,看见太阳已经将表层的湿土烘晒干燥,显现出辽东山区典型的棕壤土颜色。地下返上来的水顺着西侧的豁口向下淌,有人还割了那些小灌……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12 编辑 <br /><br />  乘车回县城的时候,路过水塘,看见太阳已经将表层的湿土烘晒干燥,显现出辽东山区典型的棕壤土颜色。地下返上来的水顺着西侧的豁口向下淌,有人还割了那些小灌木,捆了几捆柴,放在土塄的高处。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一棵柳树独独守在路旁。另一棵细点的,前几天被推土机铲掉了。
  中午吃饭前,我还和同事与师父商量晚上加班,说到帐篷,手电,住宿,还有夜晚风寒,需加厚衣服等等。几个小时后,这些煞有其事忽然变得可笑起来,它们像一个受孕不合时宜的婴儿,早早被抽离母体的羊水,以细胞的形式死亡。
  城里的深秋和乡村一样,仍旧是冷,仍旧是寒噤接着寒噤。连续的降温,大风搬来一股西伯利亚寒流,铺在这片地域的上空,秋雨就藏在阴沉沉的云层中,蓄势而发。不过,现在即使下多大的雨,我也不用忧虑了,从接到停工通知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忧虑了。
  可是我还有忧虑之外的忧虑,在城里,属于一个人的空间时段,它来得异乎寻常的猛烈。摇撼着我疲惫的身子,然后在心里盘踞,纹丝不动。冷空气源源不断地从房门,阳台,墙体的缝隙钻进来,存在与简单的家当,摆设以及一支温度计中。
  为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喝一口,暖一暖发凉的嘴唇,食道和肠胃。这样麻木的思维稍稍复活,让我的问话听上去顺畅些。二十点四十分,这个时间因为我给支书的电话而有些不同。
  我问支书下午的安排有点眉目没有,立案了没。临走的时候,支书和村主任两人要去法院,寻求法律帮助,试图将有关那块地的纠纷通过法律途径解决。支书跟我大致学了法庭的答复,他说人家不授理,要求出示工程设计批准书。手续齐全以后,他再不让推那块河滩地,才可以起诉,法庭下通知传唤他。我在牙缝里咝着气说有点麻烦。他闷声闷气地答道,谁说不是,得跑水利局,水务局两个部门。一折腾就得搭进去几天。就算手续办齐了,人家死活不让推,就得打官司,官司一打,工程还不拖到猴年马月去。
  别急。我拽了拽腿上的被子,取暖期不到,屋子里像个大冰窖。任何事情,总有它的结果。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啊。我这话说的软塌塌的,因为我自己心里比支书还没底。我只是在安慰他,或者,安慰自己。唉,支书拖了个长声,尾音拉了一条直线,你不知道,分管领导把俺俩好一顿训斥,事情得不到妥善解决,撤俺俩的职。主要领导气得火冒三丈,在他办公室拍桌子,拍的砰砰响。领导说不行就换地方,不能推水塘,投资挪到经济园区去。总之,他不想在俺村里干这个项目了。领导话一出口,村主任当时就掉眼泪了。他是个老实人,满心委屈说不出。那块地是他兄弟的,可他拿那个兄弟一点儿招没有。有家有业的,打不得骂不得,劝又不管用。他弟媳妇的脾气,今天你也看见了,就那样。哦,对了,前几天,因为这件事,两口子把他哥的家给砸了,还扬言要拿刀捅了我。
  我就记起那个瘦女人的样子,稀稀拉拉的头发在脑后梳个短鬏,高颧骨,单眼皮盖着一双小眼睛,外形让人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长妈。她站在秋雨之后的雾气中,两手卡在腰际,薄嘴唇飞快地翳合。她男人积极配合,男女混声表演十分默契。她的声音尖利像猫的爪子,如果放温柔些,应该非常动听,只是她挥霍了美丽的嗓音。大伯哥一截树墩子似的扎在地上,被骂的一声不吭,喉咙里发出牛一样的喘息。我躲的老远,借浓重的雾遮挡视线。可是那些粗话,雾气却挡不住,直穿入耳膜。那时候,我动了恻忍之心,暗地里可怜村主任。与公与私,他都没还嘴的份。我纳闷他并不强壮的身体,怎么盛得下那些放肆的侮辱和挑衅,他的忍耐与宽容程度,令我吃惊。
  支书的话音低了下去,有了重量感。他说他不怕挨刀攮,五十多的人了,死了伤了都没多大不了的,只是可惜辛苦争取来的项目。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更妥帖的言辞平息他的苦楚。只从脑子里翻腾出些堂皇话,照着领导平时教导我的语气,极像样子的劝几句。我发现这些话自我嘴里出来的异常顺溜,自己都觉惊讶。可见,一个人在一个特定的氛围里呆久了,一举一动深受其熏染而不觉。
  连日劳累困乏,倒也治了失眠的病,躺在床上裹紧被子就睡着了。睡的很沉实。我不知道一夜秋风是如何吹落的那株槐树叶子,掀翻了谁家屋顶的油粘纸和石棉瓦,也不知道水洼里是如何结的冰。我只依稀记得,迷盹之后很久,还有月光照彻在窗外,照亮了黑夜里的事物,而那些角角落落,则更加黑暗了。
   早上一睁眼,太阳仍是不见踪影,阴云重又聚拢,似乎比前一天厚些。怅怅的望着外面,不说话,也没人说话。一个人佝着腰,一点点的捡拾一夜梦境。我梦见了我的那些图纸,剖面图,平位图,工程要述,主体工程预算单,附属工程预算单,还有设计好的给领导预留签字盖章的表格。它们明明在我的计算机里保存着,可我就是找不到,整个晚上我都在找,一直找到筋疲力尽。我还听到一种诡秘的声音,似笑非笑,飞碟一样在狭小的室内环绕。墙上安装了无数双眼睛似的装置,用各种各样的表情打量我。A四打印纸雪花似的在电脑室乱飞,将我从头到脚盖个严严实实。我像一只弱小的被活埋的动物,喊,叫,都没用,还有一张纸,糊住我的嘴,在可怕的绝望的窒息中我就醒了。那些虚幻而真实的细节,我想,可能对我是个暗示,或象征。一个预言。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我的神经系统紊乱造成的臆想。
  想了一阵,我和领导通了话。我说原定星期天做的三维效果图还做不做。我只能这么隐晦的问,婉转不带刺激性。领导说,停一停吧。我就懂了,我就悟出梦它提前所为我做的解释。下周,你可以休假,公务员休假,首批有你,这段时间比较紧张,放松一下。领导十分体贴地通知我。
  一周的假期不长不短。我是住在喧哗中的幽居者,愿意安安静静呆在家里,穿着便服,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心无旁骛。在悠扬的佛乐中幻化出一个灰衣僧影,出没在晨霭茫茫的石阶小径。为自己煮一顿像点样子的饭,胡萝卜白菜,木耳豆腐。或者看点书,想象一个穿着白袍子的木匠从加利利的山谷出发,头戴荆棘冠,满脸是血,打着赤脚,在沙漠中蹒跚,他战胜了太多的诱惑之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这种简朴的生活,颇有点遁迹红尘的惬意。不再近乎疯狂的想念一个人;挖空心思的琢磨名利,长期悬而未决的组织关系,为所受到的种种不公正待遇咬牙切齿;什么图纸,表格,机油,工时;石料,土方,水泥,细沙,全都远了,空了。也不用再考虑请教文化局的人看看,将那座古钟申请县级或省级为文物保护单位,它都二百多年的岁数,我等不到二百年,一百年也等不到,因此它有它最终的命运。与这些比起来,我更需要踏实的日子。我还可以像诸葛孔明一样,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将自己铺成一个大字,蜷成一个S,随心所欲。卸下自我施加的压力,生活就会换了一种色调,丰富,满足。
  雨一直没有下,云层低的快要掉下来。但这跟我无关紧要,我只呆在屋子里静看白昼黑夜的交替,静观一个季节向下一个季节缓缓递进。这样子过了两天,心里忽又不高兴,自己看自己,憔悴,枯黄,蓬头垢面。好像什么也不对劲,内心仿佛燃着大火,七味虚火,哪一股也足以将我这副一百多斤的身子骨毁灭。忙人不能闲,一闲,虚火就旺了。虚火一旺,人就焦躁。心里梗着塞着,扔着大堆的家务不做,脏的床单,衣服,厨房的油渍,地板的积尘,装满的垃圾袋,全在眼睛里,却都视而不见。
  我开始频繁的看表,看时间,心里火烧火燎,像怀揣无数老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知道我的一份烦乱无碍阴阳乾坤,无碍生理周期的自然规律。我知道,自己终究说服不了自己,有那么一会,我甚至为自己悲哀。一个人,再怎么样也难逃性格的掌握控制,思想的缰绳,套不住个性的野马。
  第三天早上七点,像是冥冥之中的感应,我被一阵铃声吵醒。支书和我聊了大约二十多分钟。他说事情有些转机,那家人主动提出,同意补四亩地就行。二十年后再分地也不要了。急转直下的态度有点让人意外,旋即我就明白了。我知道有人在中间做了工作,我知道是谁。他是个圆滑周到,极识成破利害关系的人,他善于做这种几方面讨好的工作。支书说,给他补了吧。实在明年园区那边占地,群众意见大,我就把镇里补给村里的钱拿出来分,村里最后剩几个就剩几个,不剩就不剩,怎么着肉烂在锅里。只要项目别挪走,钱还在咱这嘎瘩赚着。你说呢?
  支书是个忠厚人,也是个聪明人,他懂得算帐,而且算的清清楚楚。
  园区那边的占地,也是村里的非在册地,统共有五六百亩,之所以反对补那块河滩地的主要原因,也有它的极大成分。真要是村民都要求照单补下来,村里哪来的那么多机动地?我没边没沿的说,退一步海阔天空,舍小求大。我也希望,工程能顺利干下去。半途而废叫人笑话。不过,你还得去跟主要领导沟通,汇报一下你的想法。你努力到了,问题尽快处理,领导自然会满意。
  支书说,和领导请示了,开群众大会。我说你这个行政干部也确实不容易。上上下下的,两头调停。他在电话里笑,扯淡!什么行政干部呀,不如你们拿工资的硬气。要权没权,要职没职,去年,干一年到尾,才开了三千多块钱工资。还不够往里搭的。唉,也就是有这口累,这么大岁数,机会,能力,都不多了,但凡能争取就争取吧。领导那边,你再帮忙说说。
  忽然心头热了一下。差点告诉他我的那个梦,以及这两天的心里历程。但我只向他透露在休假,个人有些需要做的事。他说那好,你好好歇歇,我这头抓紧。
  我疑虑重重,这两天留意气象预报,有场大雨呢。即使干,也干不多久了。
  雨过了,天放晴,估摸气温还能回升,十月里的小阳春嘛,你说是不?支书的结束语很有力气,很响亮,充满信心。但我的情绪仅只跟着高涨了一会,就洄落了。
  我仍旧担心这担心那,设想种种可能出现的阻力。矛盾总在发展中产生,事实就是如此。太多的矛盾意想不到,太多矛盾的结局更无法预料。因为它已超越能够化解的范畴,要么巧妙地绕开,要么碰的头破血流,要么具有一种杀身成仁的神勇。与此同时又对整个事情充满期待,暗地里不愿放弃。
  气象预报果然精确,十月十八日忽地狂风劲吹,天地之间迷蒙一片。路上几乎不见行人,偶尔几个,也是步履匆匆,朝着目的地急奔。环城汽车,跑乡下或市际长途的班车内,只看得见司机和卖票员,这一天,可能大家都要赔钱了。平安桥上横幅的广告,写着修复乳晕,恢复少女梦幻色彩。这当儿彩旗落入河里,有的随水飘远,也有的淤在岸边烂泥中。蹲桥头卖蜂蜜,鞋垫,爆米花,金钱龟,糖梨,猴皮筋,烤地瓜的小贩,还有那些成排的出租车,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这些忙碌的蚂蚁解散后,偌大一个城,只剩下一座座愚蠢的建筑,十分难堪的站在那里。到了晚上,雨点开始叭叭叭地敲窗户,先是稀疏,后逐渐密集,形成一种迫人的气势……
  一夜风雨,又一天风雨。
  再一日,阳光疏朗,城里的一切又还原到数天前的样子。这时,惟一能做的,是伫立在窗下,沐浴着温暖的阳光, 静静地想着一些事。最近,很奇怪,常常想起核桃。砸开时轻轻的暴烈,肉色的果仁和浓郁的油脂味。那些氤氲的时光,恍惚,朦胧,蒸腾,它催生了衰老和迟钝,催生怀恋和不应有的哀伤。这个仪式隆重的秋天,它使我再次强烈的意识到:现在进行的,正在以一贯的速度,不可挽回的成为一种句式。
2005.10.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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