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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水有多宽

2020-09-24叙事散文王选

水有多宽1.张水宽是用手指摸索光明的。他一辈子,活的真不容易。张水宽今年六十七,头花雪白,散乱,像顶一头腊月的雪。一身黑布衫,脏了,领子翘着,有些硬,磨着脖子。八岁的他,就双目失明,陷进了无边的黑暗里,不见日月。十三岁,父母双亡,天塌了,
水有多宽

1.

张水宽是用手指摸索光明的。他一辈子,活的真不容易。

张水宽今年六十七,头花雪白,散乱,像顶一头腊月的雪。一身黑布衫,脏了,领子翘着,有些硬,磨着脖子。八岁的他,就双目失明,陷进了无边的黑暗里,不见日月。十三岁,父母双亡,天塌了,这个年幼的孤儿,我都不能想象是怎样熬过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的。这事,搁谁身上,谁就没法活。

后来,幸好有后来。他被送到福利院,养活了。眼里是黑的,但日子似乎还透着一丝光亮。就这样,他在黑漆漆的世界度过了六七年,打发了没有盛开,就几近凋残的童年,和前半截没有色彩的青春期。再后来,他被福利院保送到兰州医科学校,学盲人按摩。那时,物质贫乏,但人心肠是热的。

三年期满,他回到天水。他说,临走时,他们都在毛主席像前,发誓,回去了多讲奉献,医疗费,少收,穷苦人的不收。这话,他记住了,而且一辈子。这年头,把发誓不当喝凉水的人,少了。

上班后的张水宽,辗转过几家医院,当大夫,主要按摩。五十七左右,退休了。这几十年的生活,我并不知晓,可想,也过得并不如意。一个盲人,生活,又能好到啥程度。

2.

沿着吕二北路,向南,穿巷子,直走。左手边,就是张水宽的盲人按摩诊所。巷子深,两边摆满了蔬菜、水果,中间流淌着熙熙攘攘的人。靠诊所的半截,就冷清多了。

去他的诊所,是下午,春阳西斜,寒冷依然咄咄逼人。进门,诊所里生着炉子,很暖和。两张病床,旧床单,铺的有些乱。墙角立着他的拐棍,两米长,用的时间久了,被粗糙的手打磨的铮亮。墙上贴几张泛黄的人体穴位图。屋里,还有十七英寸的老电视,一架挂着锁的风琴。一切是那么陈旧,泛着岁月的灰尘,铁门的玻璃上,挤进来一片阳光,拓在物件上,黄黄的,你都能摸到岁月的一把老骨头了。

没有病人。一切显得安静。只有巷子的嘈杂偶尔夺门而入,钻进耳朵。

张水宽坐在门口的沙发上,闭着眼,在想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想,就坐着罢了。快七十的人,能想些什么。棕色的皮沙发,确实旧了,两坨地方,破了,撅着虚哄哄的海绵。

张水宽退休后,一直开诊所,按摩。一是生活所迫,另一是党和政府抚养成人,老了,还得做点贡献,要不,心不安。箭场里,解放路,都开过。后来就搬到了现在的地方。这一开,就十年。一个花甲之人,用手指又摸索了十年,把一段光阴摸到了古稀之年。

十年,手或许还有劲,可心,似乎乏了。

有病人进来,他打招呼,似乎都是老熟人,病人躺下,他走到床边,握住手臂,比划穴位,然后四指按住,拇指按摩,完了,点艾,摆在病人掌心,灸。阳光洒在了他的脸上,一张落满沧桑的脸,刻着光阴的沟壑渠梁。虽然看不见,但张水宽似乎对诊所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虽无轻车熟路,但行动、按摩,却毫不拖泥带水。

张水宽说,这里偏僻,病人都不知道,知道也急忙寻不到,生意,也冷清。

张水宽还说,到这里来看病,有些人,不付钱,说下次,但他不识人,一个下次就没音讯了,还有人,给假钱,一百的,当然,这些毕竟是少数,有些人确实困难,他就不收钱,一年下来,光免费的也要上千元。

人活这一辈子,都难,能帮就帮一把,我这手艺活,不贪钱。他说。

3.

说说张水宽的徒弟。

从退休,到现在,他共收了二十五个徒弟。这他心里有数。这些徒弟,他一分钱都没收,全免费的。这,他心里也有数。

现在,身边有两个,都是乡下来的。一个女的,两年前,曾是他的病人,腰椎间盘突出,到医院看遍了,没治。后来偶而经过吕二北路巷子,瞅见他的诊所,报个试探的心态,一治,好了。感动之余,就跟上他学医了。人这一辈子,关键的,还是那几步走对了。

另一个男的,姓卢,二十八,师范院校毕业,本想着考个老师,教书育人,简简单单过日子。可后来老觉得眼睛模糊,一查,患有视网膜色素减少,这病,没法治,只有慢慢等着,黑暗,一天一天降临。多么可怕的现实,多么残忍的命运,一只黑色之手,将要遮蔽他的眼睛,世界会消失的,光明会散去的,这让人何等恐惧。正因为未知,生活才充满意义,可当我们对已知命运的时候,活下去,会有什么意思呢。他,小卢,却没有被黑暗之手摁倒,而是把懦弱放翻在地。他打问到张水宽,想学按摩。这样,以后看不见了,还可以走张水宽的路,不给家人添负担,自己,至少能养活自己。小卢是这么想的。

因为日渐虚弱的体质,张水宽,本不想在收徒,可小卢的遭遇让他心如针扎,他不想再看到一个年轻人走上自己的那条艰涩路,重蹈覆辙,他几乎老泪纵横。可,现实摆在眼前,最后他还是收下了这名徒弟。照样,他没有收任何费用。

4.

如果仅仅双目失明。张水宽,和一家人或许能推前去。

可他有一个瘫痪了近十年的老伴。

每天,中午,晚上,他都要拄着那根棍子,从诊所摸回家。其实不远,也就五六百米,他都要一步步走半个小时。本可以外面随便吃点,但他不,得回去给老伴做饭。虽然眼睛看不见,可他还是到厨房哆哆嗦嗦的切洋芋、烧水、下挂面。一手摸着,一手把饭端给老伴,饭汤都撒了一手。就这样,生一顿,熟一顿,日子在十根手指头下摸索着过去了。

苦,给谁说呢,难,又给谁说呢。糟糠之妻,虽无举案齐眉,但确实尽心尽意了。

老伴是一点都不能动弹,甚至一碰,都疼,全瘫了。小时候,她经常被继父折磨,不疼惜的打,把腰打折了,年轻时,还能挺住,一老,像一堵墙,全塌了。

到张水宽家,一楼,这房据说还是租的。进屋,杂物散乱的扔着,大厅摆着床,堆满衣物,整个屋子,灰暗,陈旧,很久没有收拾了,再说怎么收拾。张水宽到厨房洗洋芋,那颗洋芋都全绿了,根本就吃不成了,可他看不见,摸到菜刀,还一刀一刀切,看到这些,眼泪就真的忍不住了。

岂止做饭、洗衣、买菜,甚至还要给老伴端着盆子大小解。他,站在黑暗里,拼了命,也要两手挑起家里所有的担子。这些,他一个盲人,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的老人,全要去做。年复一年,岁月如灰,落满了家里的每一处角落,十年,十年一场凄凉梦,十年的光阴里,这样子在黑暗中,伺候着,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一个女人。

他对这个世界的记忆,定格在八岁那年,记忆停滞了,可时间依然嘀嗒在走,走白了头发,走散了骨架,走丢了六十多年的无色梦。

水有多宽?命有多苦?心有多善?谁,又能够说清楚。我,不知道。 201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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