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天空

　　　
　　天阴着，往前追溯几天，依然如此，天是阴的。没有雪，没有雨，也没有太阳。

　　大约是快到清明节了，另一个世界开始寂静甚至慌乱，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在临近清明节的时候，就投奔和隐匿在我杂乱无章的梦里。他不说话，就像一个陌生的人那样，看着玩耍着的我们还有过往的人群。梦里的年龄，停留在我出阁前的状态，很年轻，也很威严。 　　对父亲，我有着天生的惧怕，他一直是威严的，很难见到他欢欣的样子，尤其是对做错了事的我，更是毫不留情。我不记得他对我有过几次满含笑容的表情，其实我对他的笑容并没有期待过，我以为有时这种笑容背后甚至会有更加凌厉的语言斥责或巴掌相向。 　　我母亲也有点惧怕他，我想是领教过他的严厉的。一度时期，我对他深恶痛绝。我就像遗落在他家的丫头，做着无尽的家务却没有见到他脸上的睛天。只有见到我的弟弟，他的脸才会绽放异样的光采。重男轻女在他眼里那么不合时宜地主张着他的观念甚至情绪。

　　一直到我到离他较远的地方工作，我才知道原来他也有和风细雨的时候。启程的前一天，他来到我的房间，说着一些琐碎的事。他的脸上有短暂的笑容，但瞬间即逝。尽管如此，我依然感到内心无比的温暖，这个做父亲的人，印象里那么苛刻的一个男人，却从我懂事起第一次坐在我的对面，低量分贝地说出那些话来，让我倾尽所有努力也想不到。说的内容，当时和现在都没有记下，只记得他的表情轻松了很多，语气平缓了很多。就因为这短暂而难得的笑容改变了我对父亲十几年的印象，我以为严厉的父亲原来是将温厚的一面隐藏起来了。这使我在亲近他的路上迈出了一小步，但我仍然惧怕他。

　　多年后谈起我的父亲，姑姑说，你爸是家中的长子，又有你们四个需要养活的孩子，家里生活的担子太重，压迫了他的笑容。

　　可父亲在外的人缘却无比的好，年轻时跟远房的一个表姑夫学针灸，学得很用功，也很有成效。街坊邻居有个小病小灾求助他的针灸，父亲从没拒绝，且不肯收人家一分钱的好处。现在想起来也算是个雷锋式的人物，或者好党员。工作上也尽心尽力，他的奖状背面常常成为我们作业的演草本。而那些奖品——一件件白色汗衫左胸前的“奖”字，都在他的要求下，被母亲用一方块的布遮蔽了。

　　参加工作后，我见到他的时间少了，即使他热情地接待难得回去的我，也鲜有笑容。他总是很忙碌，和家里人坐在一起聊天的机会少之又少，他把大部分时间都抽调走给他的老哥们了。也在那里将他组织来的笑容分享给了他们。

　　我有时想，我父亲的天空该是阴云密布的吧，否则他的眼里为何常常没有光芒显现。

　　我没有把时间留给他太多，我有更多的事等着做。直到有一天，我的女儿突然长大了，我带着她回去给父亲过生日。当他站在三个外孙女中间被定格在我的相机里时，我看到他流露出的笑容那么自然那么真切，这让我感动了很久。谁也不曾想到，就是这张照片，被剪裁后做了他的遗像。在确定他遗像的时候，父亲的同事朋友们都认为遗像应当庄重严肃些的。我坚持选用这张，虽然清晰度不是很高，但至少让我们看到父亲的和善与慈祥，让我们看到父亲天空的色泽原本是晴朗和明媚的，这是他唯一一张有着写满笑容的照片。

　　生日之后，在医院和家里的床上，他躺了六个月，两次手术并没有翻转他的命运，只让他承受了更多的痛苦。他亲眼看到癌细胞在扩散甚至顺着引流管流泻到袋子里，棉絮一样的东西看得人触目惊心。最终，父亲的笑容被这些棉絮样的东西置换掉了，他的生命终结为一副不能直立的坚硬雕像。

　　我常常想起临终时他的姿态，他很平静，有短暂的笑容停留在略显浮肿的脸上。他的脉搏在我的掌心一点点微弱并坚定的停顿了，他的笑容也渐渐地收敛和停顿了。那个瞬间成了我永久的记忆和怀念。

　　当时我没有流泪，我的泪在之后想起他的时候就不可抑制地流。他是个刚直和严厉的父亲，在被病毒伤害到不能医治的时候，才以勉强的微笑融化我们凝固着的心。他是不想让我们亲历他那样的苦痛，承担由他而来的伤痛，所以他的笑容毫无保留的释放。可是愈是如此，我们内心的伤痛愈是激烈和深厚。亦或许，父亲只是想以这种方式涂抹掉之前他留在我们心里威严的印记，好让之后我们的生活豁达和轻松。

　　如今父亲已走了十二年了，这十二年来的清明节和寒衣节，我们都会到迎接他骨灰的公墓那里凭吊他，记念他。和他聊些家常，说些心里的话。这在他生前，我们不曾做过，也不敢，他的威严将我们亲近他的心隔离了，挪移了。现在他的遗骨连同他的威严都散落在地下了，又似乎被我们剥夺了，他已经没有力量承载他的愤然和怒火了，这使我觉他分外的可怜。

　　时间最能消化悲伤。现在我来看他的时候，常会捧着一束鲜花，恭敬地放在他的碑前，透过鲜花似乎看到他的微笑。我说，爸，要快乐起来，要学会享受天堂里美好的日子。

　　我劝他要快乐，可是常常我会泪流满面。
[ 本帖最后由 摇曳风铃 于 2012-3-22 09:5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