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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乡村体验(三):树

2022-01-13叙事散文关瑞

关瑞在一个叫西沙坪的地方,我们要赶在春天离开之前,种下上千棵树。春天在这里很漫长,而且有些欺软怕硬。它一天都不敢挪用冬天的时光,偏偏挤占掉了一大半夏天的日子。风无休无止地在僵硬的白花花的沙土地上吹来吹去,偶尔露出半个脸的太阳,和村庄一样灰……
关瑞   在一个叫西沙坪的地方,我们要赶在春天离开之前,种下上千棵树。   春天在这里很漫长,而且有些欺软怕硬。它一天都不敢挪用冬天的时光,偏偏挤占掉了一大半夏天的日子。风无休无止地在僵硬的白花花的沙土地上吹来吹去,偶尔露出半个脸的太阳,和村庄一样灰头土脸,咳腔打嗽。我们无法把漫长的春天迅速结束掉,也无法把风中的沙尘和寒冷驱赶掉。站在西沙坪这个地方,我们只能种下一种叫做速生杨的不知死活的树。   西沙坪是红旗渠和战斗渠交叉的地方。两条干渠,从名字上就可以知道它们曾经拥有的荣耀和光辉。其实现在,它们依然荣耀和光辉。放水的时候,所有的生命都对它们顶礼膜拜,极尽虔诚的渴盼。尽管有些破旧,但十分干净,没有杂草从缝隙里伸出来,也没有沙土滞留其中。没有见过世面的羊在春天的某个晌午啃食了所有的绿色,风把渠底的沙土吹走。除了两条十字相交的干渠,西沙坪再没有什么人为的痕迹了,一个接一个的沙丘,终年起伏着无尽的荒凉,无尽的噩梦。乡长说,我们种下的这上千棵树要是能活,就可以防风固沙,可以保护好红旗渠和战斗渠,免得再过两三年,远处的沙丘被风移过来,把它们给埋掉了——“没有了它们,我们的日子可就惨了……”   我们在清早出发。沿着光荣的红旗渠,浩浩荡荡,如水似潮,向着西沙坪出发。风被我们搅醒,野狗一样吠着向深处的沙地奔去,却留下寒冷咬噬我们的肌肤和骨头。在十里地之外,我已经不知道我的耳朵鼻子嘴巴甚至整张脸,正蜷缩在什么地方。手摸不到它们,手也不知去向。太阳渐渐上来,泛着殷殷的红色,但是没有温度,照在身上,更加寒冷。它照亮了我们唯一的路,路在渠沿上瑟瑟发抖,路在白色的风和白色的雾里消失殆尽。有人开始骂天骂地,并且信口开河把天地的娘老子硬说成是狗。大家认同这种说法,于是浩大的队伍里此起彼伏着野性的温暖的声音。   当阳光还原了所有事物的本来面目之后,我们终于到达西沙坪。盐碱,沙砾,骆驼刺,无尽的白,在风中击碎了所有的梦。乡长和绿化办的老杨,一高一矮,一前一后,把辽阔的荒凉耐心地分割成一块一块,每块上面,晃动着在单薄中幽幽孤独着的人影。用车拉来的速生杨树苗陆续堆放在每一块荒凉之上。在这极度缺水的沙地上,谁都无法保证这些树苗能够速生,能够把遥远的绿色填满荒凉。但是,没有人放弃梦想,就像没有人会放弃生存的权力。绿化办的老杨高声招呼着:“千万要把坑挖深了,千万要把树苗栽实了啊。这些树苗可贵着哩,让风吹走了可不行——栽不活也不行。”最后一句话,明显失去了重量,刚一出口,就被低咽的风给吹出了老远。   我扛着铁锨来到我的荒凉之地。它靠近红旗渠,有些低洼,干硬的骆驼刺扎下很深的根,风在这里找不到出口,在略微有些潮润的沙地上急切地旋转。我挥动铁锨,把黑色的锨头插入沙土,却遭遇到想象之外的阻力。我和金属同时被沙土欺骗,更深的地方布满石块和被水沉淀过的僵泥。锋利的金属,被荒凉拒绝。这多少让我在栽下第一棵树苗之前赶到隐隐的不安和沮丧。遍野的人,甚至那些学生,似乎都比我有经验。他们知道如何让黑色的光芒深入荒凉之内,在沙砾和石块的缝隙里准确地寻找到树根的栖息地。赶着羊群的老人从我身边走过。不用吆喝,羊群自觉地走着老人心中最理想的路。老人看看我,目光散漫,像风中无所事事的天空。“第一次干这活吧,得用巧劲哩”,他转而叹口气,又说,“唉,这里去年种的树都不知道跑哪去了”。他扔下羊鞭,过来帮我连挖了五个树坑,动作轻巧,稳当,而且干净。   一车一车的树苗不断地运到西沙坪,然后分散到各处。风也把沙运来,漫天漫地地降落。我们不敢做片刻的歇息,挖坑,栽树,并反复想象风沙被潺潺的流水和茂密的树林彻底打垮。风中阳光中,那些衰老的稚嫩的身影,和铁锨、树苗一起晃动。在白色的噩梦般的沙土地上,他们合作,或者单干,把树苗,也把深藏自己内心的希望树立起来。我看见那些小学生,鸟一般散布开来,把成捆的树苗分送到各处。扛不动,就两人一组抬着走。稍大些的学生,就和成人一样,挥动羊镐和铁锨,娴熟却十分吃力地挖着树坑。在他们纯净的眸子里,粗糙的面容上,一定藏着一个无比明媚的春天,像课文里写的那样。   时间在阳光下面渐渐失去最后一点水分,寒冷依旧包裹一切。速生杨树苗在渠边,在起伏的沙丘上依次伫立起来。它们在风中摇摆,青色的皮肤闪闪发亮。直到黑夜像云一样漂浮过来的时候,上千棵树苗才全部栽完。薄薄的夜暮里一片青色,似乎让荒凉无处可逃。老杨说,明天从机井抽水浇树——“但愿今年能活”。   那天的夜,深不见底。回到乡政府,我睡得很沉,好像没有梦,只有疼痛一下一下敲击着瘫软的躯体。醒来后,又该上路了,我们要回到昨天栽植了树苗的地方,为那些树苗浇水。路上,人们在议论一场风。它来自昨夜,来自巴丹吉林沙漠腹地,来自我的不曾觉察的睡眠之外。在相同的路上,他们和昨天彻底决裂。而我,仍旧抱着一丝希望,甚至想象着它们新生发出来的枝叶。直到看见西沙坪荒凉如故的渠沿和沙丘,我才不得不掐灭内心无比天真的希望。一场被议论被诅咒的风,一夜之间,吹走了上千棵昨天栽植下的树,轻轻抹平了那些树坑,不着一丝痕迹。我们站在若无其事的风中,站在渺渺茫茫的阳光底下,似乎昨天,只是一场来不及回味就消失掉的梦境。老杨指着机井房里的几十棵树苗,叙说着昨晚的那场风。昨晚他没有回乡上,本来是想看着刚栽下的树苗,结果一场旷世的大风瞬间撕破浓重的夜,把树苗连根拔起,向夜的深渊卷去。他慌了,连忙追赶风中疾驰的树苗。那些树苗,就是他跑出几百米之外才追回来,捡回来的。我看见他的脸上手上,布满伤口,血已经凝结。咔叽布的裤子上,还有沙粒往下滚落。他的叙说,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传说。所有的人,都在风中倾听,都在风中默默捻碎一场壮烈的梦。   乡长沉默很久,然后挥动手臂,对着黑压压的人群高喊:“今天重新栽树,我们晚上就在这里过夜,每个人都把自己栽的树护好——我就不信了,风有多日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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