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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魔术师

2020-09-24抒情散文青衫子
北国的春天,该是一片银妆素裹吧,不知那些银树还在不在……暖融融的火炕上,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丫头,梳两根小辫子,胖乎乎的脸,圆清清的眼,花棉袄,灰棉裤,花棉鞋,趴在窗台,朝窗玻璃上哈气,看一棵棵银树融化,再长出来。她咯咯笑,觉得自己像一个伟大的
  北国的春天,该是一片银妆素裹吧,不知那些银树还在不在……
  暖融融的火炕上,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丫头,梳两根小辫子,胖乎乎的脸,圆清清的眼,花棉袄,灰棉裤,花棉鞋,趴在窗台,朝窗玻璃上哈气,看一棵棵银树融化,再长出来。她咯咯笑,觉得自己像一个伟大的魔术师。她给春妮说,长大了自己要当一个魔术师,变出好多好吃的,好玩儿的,再变出一个春天,那样冬天就不冷了,她就不用整天躲在房子里,像一只冬眠的毛毛熊。
  她抿嘴笑了,在春妮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倏地,春妮消失了,有人叫她,“妈,去买菜呀?”
  是大儿子。她有点不好意思,又走神了,随意嗯了一声,要大儿子一家三口中午回来吃饭。他哦了一下,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大儿子总是闷闷的。
  大儿子在文化馆工作,喜欢写写画画,大半时间漂在北京,说是要搞个人书画展。儿子的画她见过,说是什么非主流,她不太懂这些专业术语,也看不太懂这些画。听人说,儿子的画还有点名气,在日本获过奖。她信任儿子,爱儿子,为他取得的一点成就由衷地感到高兴。有一次一家人包饺子,大儿媳抱怨丈夫常年漂在外面,舍家撇业的,像一只没头风筝。她开玩笑说,这怨不得他,只能怨妈妈遗传了书画爱好。她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写写画画的,而且还都不错。儿媳笑嘻嘻地嗔怪婆婆护犊子,说孙子都这么大了,还护着儿子。她说儿子、孙子都是犊子,儿媳妇是,以后有了孙子媳妇也是,她都得护着。一家人被她逗得阳光灿烂。
  她提着布兜来到附近的菜市场,走走停停,思衬着买些青菜。茄子、辣椒、西红柿,黄瓜、韭黄、西兰花,都是孩子们爱吃的,价格不菲,她各样买了一点,又买了几样肉食,小布兜撑得圆鼓鼓的,像大肚子孕妇。摊主们和她很熟,热情地招呼她,说大妈慢走,小心车,叫得她心里热乎乎的。她喜欢这种市井间的烟火味儿,后悔以前怎么体会不到,或是体会不深,整年累月地忙于病房和手术台上,被那些事业,工作,荣誉,被那些光环绕得找不着北了。
  她的老家在东北,春天刚来的时候,到处是冰天雪地,一个个村子像冰雕一样,偏僻,安静。爹说那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她很奇怪,兔子拉不拉屎和村子有什么关系。有一年春天,爹用推车推着她去赶集。四野空旷,一片白茫茫的。走了好远的路,来到一个镇上。爹把带去的毛皮、山菌换成钱,买了些日用品,还给她买了两根红绸子,用来扎辫子。随着她一步一步地跑动,辫子一翘一翘地像两只飞舞的蝴蝶,那两只蝴蝶让春妮羡慕了好长时间,她自己也快乐了好久。她感觉爹就像一个魔术师,那两只蝴蝶就是爹变出来的。在集上,爹给她变出一根冰糖葫芦。糖葫芦冻得梆梆硬,她一小点一小点地啃,像一只啃骨头的小狗。爹还带她看了变魔术的。魔术师是个中年人,面容白净,身材修长,穿一件青布棉袍,一双手长得像女人的一样又细又长。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忘记了手中的糖葫芦。本来空空的碗里突然变出一只鸡蛋,再一转手,又变没了;她乐得咯咯笑。忽然,远处传来枪炮声,集市上的人四散而逃,神色慌张,只有魔术师不害怕,也不忙乱,叹了一口气,慢腾腾地收拾他的一套道具。
  爹推着车子一路小跑,颠得她屁股疼。吃过饭,爹吧哒吧哒抽旱烟,说是共军和国军打起来了。娘在低头纳鞋底,听见这话有些困惑地抬起头,不知道谁是共军,也不知道谁是国军。她看了看爹,又看了看娘,眼睛眨巴着,她也不知道,倒是以前常听爹说起日本鬼子,说起扫荡,抗联。有一年秋天,村子里敲锣打鼓,男男女女扭起大秧歌,说是日本战败投降了,可以过好日子了。可惜没过几年,又响起了枪炮声。在那个闭塞的小村子里,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共军和国军为什么要打仗,爹也说不到点子上,常常被娘用眼色制止,让他少胡说。
  那年秋天,爹从外面回来,连声说变天了!变天了!娘吓得目瞪口呆,说变什么天了?爹说改朝换代了,民国没了,老蒋跑了,换成一个什么中华什么国。她告诉爹娘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娘半信半疑。爹说,对对对,就是这个共和国。
  两年以后,她在一所女子中学读书,报名参加了抗美援朝反细菌战,被派往医学院学习4年,毕业后被分配到山东一家市立医院。临走的时候娘去送她,哭得不行,问她能不能不去,离家太远了,这一去,恐怕再也见不着了。爹也难受,却训斥娘,说丫头是上进,是去工作,不兴拉孩子后腿呀。她眼泪汪汪地对爹娘说,她必须去,如果不去会被同学笑话,她要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人民的医学事业。爹朝她摆了摆手,拉着娘离开,两个人的腰身佝偻着,像两截灰色的树桩。青春的激情像火一样在她的体内燃烧,她离开东北,离开冰天雪地,告别家乡,告别爹娘和春妮,乘坐火车来到孔孟之乡,工作,学习,歌唱,畅想未来,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全新的天空中飞翔。在那里,她遇见了一个儒雅的小伙子,家是山东的。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她感觉与他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呢?天啊,是他!她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那个魔术师,对,就是他!眼神,面庞,修长的手指,真是太像了!
  风掀起她的围巾,摩挲着她的脸颊,痒痒的。她把布兜倒换到左手,紧了紧围巾。这条银灰色的围巾是他送给她的礼物,她平时舍不得戴它,怕弄脏了,叠好装进塑料袋子里,压在箱底,想他了就拿出来看看,摸一摸,贴在脸上,暖暖的,软软的,像他温暖的手。一个冬天的夜晚,她随他来到小河边。他说给她变个魔术,要她闭上眼。她乐了,说变魔术哪有让闭眼的呀。他说要闭的要闭的,她只好听话闭上。等她睁开眼睛,发现脖子上多了这条围巾。
  他是县级医院的一名外科医生,去市医院进修。第一眼看到他,她就喜欢上他了,从他的眼神里,她也读到了同样的喜欢,感觉那可能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她读过一些爱情小说,一次一次被里面的爱情打动,她幻想着有一天,也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爱情,她会好好爱他,他也好好爱她,就像小说里写得那样,甜甜蜜蜜,白头到老。她喜欢他,可是她不能说,只能放在心里,每次见到他的时候,心都怦怦跳,看到他也在看自己的时候,马上低下头,装作没看见,脸腾地一下红了。那一刻,她希望自己是魔术师,能把脸上的红晕变没,让心跳缓下来,她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不想难堪。那个年代,男女之间只能有革命的友谊,而不敢明目张胆地谈论爱情。爱情是个奢侈的字眼,是种小资的东西,是不能随随便便说的。她把这两个字放在心里,像一棵嫩芽,悄悄保护好,不要被滚滚的车轮辗压而碎。她和他都是国家的人,是人民的人,为了发展国家医学事业而生,为了保卫人民生命健康而战。
  再神秘的魔术也有揭开谜底的时候,她们的地下情缘终于浮出水面。那年春天……
  “奶奶,把兜给我吧!”她吓了一跳,抬眼见是大孙子,一米七几的个头,一脸阳光。
  “你怎么来了?今天没去上学?”
  “周末休息。我爸给我打了电话,说刚才路上碰见你,让我来接你,怕你累着。”
  她笑了,摸了摸孙子的衣襟,说他穿得这么薄,小心感冒了。孙子的眼睛长得像爷爷,浓眉,大眼,双眼皮,眼窝有点深。唉,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孙子都成大小伙子了,老喽!
  那年春天的一个夜晚,她做完第三台手术,忽然晕倒在医院走廊里。等她醒来,第一眼就看到坐在床边的他。他面色微红,说她晕倒了,低血糖。她问别人呢,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说别人在忙着手术。事后从同事那里得知,是他第一个发现,并把她抱进休息室,一直陪她输液。一个俗不可耐的英雄救美的故事,拉开了她们相爱的序幕。她有时候想,那次晕倒,是被魔术师暗中施了魔法,不然怎么会那么巧,让她晕倒,又恰恰遇见他?
  到家喽,她开开门,让孙子把菜放进厨房。她略歇了会儿,倒了杯水,看着墙上老伴的照片。音容宛在,却是两个世界。这也是魔术师的手法吗,原本相爱相守的两个人,忽然变没了一个。屋里的摆设还是他生前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变,到处是他的气息,他用过的笔,看过的书,穿过的衣服鞋子,这些都是魔术师的道具,一件一件,运到家里来,从无到有。魔术师能变来变去,却没有办法把人变回来,去了就是去了,再不会回来。她是学医的,不迷信。可是她经常会梦见他,与他在梦里说话,和生前一模一样。可是醒来就没了,人没了,声音没了,都没了,只剩下那些道具,那些熟悉的味道。
  孙子进来,问要不要帮忙,要不要给妈打电话,早点过来帮她做菜。她说不用了,时间还早,不急。孙子说话的声音和他很像,心思也细,知道疼人。他在的时候,这些活多数都是他做,他说她工作累,不让她动,她竟然也心安理得地接受,转眼就是好几十年。他每天早晨早起,做早餐,把饭给她和孩子们端上桌。孩子小的时候,她们两地分居,12年,他又当爹又当妈,由一个英气勃发的小伙子慢慢变成一个里里外外一把手的家庭妇男,洗洗涮涮,蒸炸煮汆,样样能行,倒是她这个家庭主妇偶尔做回饭,孩子们吃了直摇头,都已经习惯了他做的饭菜口味;她也一样。生活的魔术师导演了一幕双簧,妇唱夫随,她在前,他在后,持续一生。
  后来她去非洲,参加援助医疗队,待了3年,把整个家都舍给了他。在那里,她成了非洲人民心中的魔术师,把病魔驱走,为他们送来健康。那段日子她终生难忘,艰苦的工作环境,忙碌的工作,冲淡了她的思乡思亲之情。回国以后,她捧回一堆荣誉,她说这些荣誉属于他,属于整个家。
  再后来,她调到他所在的县级医院,组建妇产科,成了科室主任,技术权威。有记者慕名采访她,采访都是在她下班以后,安排在家里进行。她是习惯接受采访的,也喜欢被采访,喜欢把自己得的一摞摞证书拿出来,有全国劳模,有全国人大代表证,五一奖章,三八红旗手,等等,那些荣誉证书在一个柜子里保存着,还有一些照片,有她和他的合影照,有儿子的,有儿子和儿媳的婚纱照,有孙子、孙女的。记者对那些证书和照片很感兴趣,问她在得那些证书的时候有什么感受,问她在坦桑尼亚的生活和工作情况,问及她如何处理好家庭和工作之间的关系,问到丈夫和孩子对她的印像,等等。她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新闻发言人,有声有色地娓娓道来,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像是春天来了,驻进心里。她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他忙前忙后,沏茶递烟,像是一个剧务,或是她的助手,完全笼罩在她的光环之中,乐此不疲,平静应对。她认为这是自然的,像她爱他,他也爱她一样自然;像是小时候观看的魔术,碗里有没有鸡蛋,都是自然的,都取决于魔术师。她认为在这个家庭里,她就是一个魔术师,她变出了爱情,变出了爱人,变出了儿子,变出了一个一个光环,让自己和家人都罩在这个光环之中,得到保护,然后幸福的生活。
  是的,她感觉自己是幸福的,其实她也没有过多时间去想别的,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医生,一个科室领导,一个医院的权威,一个出过国,得到过很多荣誉的女人,她像一只飞速旋转的陀螺,不停地转呀转呀,医生护士和患者家庭随着她转,丈夫孩子随着她转,她也习惯了旋转,习惯从中变出的一圈圈由小到大的光环。
  在这种旋转中,她的年龄越来越大,大儿子结婚了,有了孙子;小儿子结婚了,又离婚了。
  小儿子的婚变对她是一个打击,碗里该是变出鸡蛋来的,可结果却是空空如也,一片哄笑声中,她,一个魔术师,呆呆地站在舞台上,面对着空空的碗,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散场了,她来到后台,回到家里,卸下浓浓的妆,摘掉深色的斗蓬,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旁边的他,哭了。小儿子摔门而去,声如裂帛。那一刻,她发现,那些光环忽然消失了,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而且都是不成功的,不合格的。在外人眼里,她是一个成功的女人,事业家庭双丰收,幸福的人生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可是呢,小儿子离婚了,虽然这并不是她的错,可是她从儿子的眼睛里,从令人窒息的静默中读出了悲哀,读出一些让她揪心的内容,不可言说,痛彻肺腑。
  “奶奶,你怎么哭了?”
  “哦,奶奶没哭,刚才在外面不小心迷了眼。”
  “我给你吹吹吧?”
  “不用,用水洗洗就没事儿了。”
  她又走神了。最近她总是这样,想起以前,想起过去的事,那些时光,那些经历,像魔术师碗中的鸡蛋,本来看着没了,却又一只一只跑出来,像她洗过的西兰花,光鲜可人。
  退休以后,她的生活慢慢归于平静,每天和他一起买菜、做饭,忙家务,出去溜弯。在她的眼里,他是满足的,幸福的,幸福得有些不自然,不真实,不习惯。她抢着做家务,不让他插手,说他这些年够累了,做得够多了。他不以为然,说习惯了,不做心里不踏实。她笑了,说他劳累命。她给孙子做鞋子,他说别做了,现在谁还穿做的鞋呀,她说要做,她是奶奶,这是应该的,即使孙子穿一次,在家里穿,不去外面穿,也是做奶奶的一份心。她也给他做了一双,鞋底绣了花;她的手很巧。
  小儿子再婚了,她去了一大心病,开心得像个孩子。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又是一个魔术师了,变出来一个儿媳妇,接下来会变出孙子或是孙女,变出更多的幸福。
  一个春天的早晨,他走了。那年春天特别冷,窗玻璃上长出了漂亮的银树,和她小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她哈了一口气,一棵银树没了,变成几滴清泪……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2-3-13 08:28 编辑 ] 大儿子, 毛毛熊, 魔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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