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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乱纹

2022-01-13叙事散文宋长征
二十几年前,我太向往这个地方,出了村向北走二里地,往西拐,再往北大约七八里地就是孝贤镇了。至于为什么向往,说起来有些可笑,无非是孝贤镇的水煎包、胡辣汤和油黄黄的芝麻烧饼。家里没有自行车,母亲或父亲很难去一次孝贤镇,总是逢到交售爱国棉和爱国粮……

  二十几年前,我太向往这个地方,出了村向北走二里地,往西拐,再往北大约七八里地就是孝贤镇了。至于为什么向往,说起来有些可笑,无非是孝贤镇的水煎包、胡辣汤和油黄黄的芝麻烧饼。家里没有自行车,母亲或父亲很难去一次孝贤镇,总是逢到交售爱国棉和爱国粮的时候非去不可,这才装好木板车,两个或三个人一起跟上,走大约一个多小时才到地方。
  很多年不见那样的场面了,逢到交棉,白花花的棉花包一直往后排,整个街道全部堵塞。大人们昂着头焦急地等待,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就在木板车的夹缝里钻来钻去,偶尔被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凶狠地大喝一声,或者被一个一边奶着孩子一边坐在车把上等待的妇人骂上几句,然后就老实了些,各自回到自家大人身边,随着木板车蜗牛一样地往前捱。棉站的工人一边忙来忙去,一边粗着嗓子骂谁谁不守秩序,我知道,那些人就是娘嘴里经常说到的吃国粮的人,好像人这一辈子如果脱离了农业户口,就永远住进了一个吃穿不愁的黄金世界里,爹娘老子只等着孝顺子女上门来送钱,东邻西舍一个个眼红着人家吃香的喝辣的。
  那时候太小,不懂得大人们在棉站或粮站外默默等待的焦急,好像只是多了好玩跟解馋,才愿意跟着一起到孝贤镇上去。直至后来大些了,慢慢开始觉得等待其实是一件最无聊的事情,所以中间好多年淡却了对孝贤镇的向往。
  十几岁,正是好奇的年纪,除了在村前的小河里逮逮鱼虾,溜溜谁家的瓜地,很多时候变得不再那么安生,不过和文字结缘也有一件事能和孝贤镇搭边的,语文老师让买作文资料,歪歪斜斜骑上二哥丢在家的大金鹿车子,一路狂奔到了镇上的新华书店,现在那书店仍在,只是被人改作了馒头,每次经过总有热气腾腾的大白面馒头出笼,一股白气迷乱开来,让人对面看不清是谁的脸庞。书是买了,作文书,是几毛还是几块好像已经忘记,拿回家仔细研读,才发现很是吃力,心想,这狗日的作文怎么这么难呀,看样子这辈子也甭想当什么狗屁作家。谁曾想升初中的时候语文成绩竟然考了满分,当然,那本书功不可没,后来才发现,那本书其实是一本高中作文范文阅读,枉费我很多心机去钻研里面高深拗口的文字。
  初中时节到了,我一如既往老实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呆子,上课既认真听讲,下课也不跟别的孩子那样去抠女生厕所的墙缝。同桌欣借了我一本几何测试,忘倒是没忘,一想起来就看看欣水汪汪的大眼睛,把要字咽了回去,人家倒好,等初中毕了业,收拾桌洞才发现借了两年的书依旧在课桌里沉睡,红着脸说了声对不起算是完事,劳我将一个人记忆到现在,怎么也挥不去。欣现在澳州的一所州立医院里,据说几年前从海滨去那里留学一直没有回来,现在说不定早已挂上教授的职称。
  男生堆里要数阿民最出风头,那时候刚刚时兴烫费翔的火鸡头,阿民很是帅呆地做了一个,风光无限地站在讲台上卖弄,“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烧死了我”,还别说,以后中学里谁再唱这首歌的时候一律被篡改了歌词,“烧死了我”之后一阵轰堂大笑,让所有的老师瞠目结舌。

  孝贤镇上唯一的娱乐处就是一座幽深的电影院,禁不住几个调皮小子的诱惑,在某个星期天的晚上偷偷从学校里溜出来,一路向电影院赶去。买票是不会的,一帮穷小子有几个能出得起,所以还是趁售票员正在忙乱的当口,一行人混进栏杆里,再往东走就到了一堵高大的院墙根前,有人隔着铁栅栏把事先预备好的一截木头递过来,三三两两、你推我搡就一起跳进电影院的厕所里,偶尔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是被几个从天而降的坏小子吓破了胆子。
  《少林寺》还是《武林志》在宽大的银幕上精神上演,大家却发现唯独少了阿民一个人,直至电影快要结束的时候,才听见从出口的地方很吊地吹着口哨走了过来。这小子做了坏事藏不住,把那晚上的风流韵事添油加醋兜售给我们,说去了医院老牛的家里,拣起地上的瓦片轻轻在墙上敲了三四下,牛小燕就神色慌张而又幸福地出来开门,老牛穿着大裤衩子爬起来,问是谁,牛小燕就说是隔壁老黄家的那条狗被关在了院子里,然后两个人甜甜蜜蜜地巫山云雨。十六?还是十七?好像记不清了,如今做了北京一家保安公司经理兼经营几处洗浴中心的阿民开着小车回来,也惊诧于当年自己的确多么生猛。初中毕业牛小燕的肚子就大了,在医院工作了差不多十年,就远赴京城,去寻找在京城牛得有些发紫的阿民,只是当初怀的那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是脑残,十几岁了还留在孝贤镇上读着读不完的一年级,想是这辈子也没有老子那样的激情与浪漫了吧。
  如果说到孝贤镇,那就不能绕过一个历史名人——孙期,《后汉书》、《儒林列传》记载:“孙期字仲彧,济阴成武人也。习《京氏易》、《古文尚书》。家贫,事母至孝,牧豕于大泽中,以奉养焉。”若是到此罢了,不过是表示一个人曾经在孤寂的平原深处,过着简单的日子,在大泽中放放羊,回家去嘘寒问暖,无怨无悔、一丝苟地侍奉着自己的老母亲。然而话锋一转“远人从其学者,皆执经垄畔以追之,里落化其仁让。黄巾贼起,过期里陌,相约不犯孙先生舍。郡举方正,遣吏赍羊、酒请期,期驱豕入草不顾。司徒黄琬特辟,不行,终于家。”
  我常想到一些镜像,荒芜的河滩,孙期安顿好母亲,赶着一群羊,手持一卷孝经向慕名而来的人们讲述着古老文明里的千年孝道。民风淳朴,或许正因了此番风气,才让古老的老河滩得以渡过那么多年的苍桑岁月。入仕的机会不是没有,飞黄腾达的命运之神也曾向孙期招手,而孙期依然不为所动,于黄昏的夕阳下看着与诱惑渐渐远去,立定在平原的深处,大写出一个温暖而血肉丰满的人。
  孝贤祠,只有四五十岁的孝贤镇人才真正看见过,而我后来只能站在一片废墟上默颂着那两幅饱含温情的字联:伯乐遗风绵世泽,仲彧孝感振家声。哦,对了,忘了告诉你,这个以孝扬名的孙期原本是大名鼎鼎的相马名士伯乐孙阳的后裔。自孝贤镇南门入,不远便看到一片真正的“大泽”,“大泽”里的水幽绿灰暗,每逢雨天,熟食店的垃圾,医院里的废水,还有近旁一处澡堂子里的泡沫全部流进了这里。李二驴在这里钓过鱼,喊我喝了两杯,夹起一块鱼肉嚼了满嘴的肥皂水味,从此再也不敢吃大泽里的鱼。一座从水里建筑起来的高大房屋是过去的代销点,如今,都变得空空荡荡,只有一家木匠铺,每日每夜传来嘶嘶的电刨电锯声。我也在寻找着,妄图沿着一股罗丝糖或生醋酱油的味道,能找到往日的颜色,但是没有一棵枯死的梧桐树上面不结满了蛛网,从树上到草间,从天上到地下,网织着一片苍茫。
  新建的孝贤祠很小,面容祥静的孙期坐在里面显得有些委琐,只是每年逢到鬼节的时日才有人敲锣打鼓,赶来祭拜平原上的孝神。文化,当我突然想到这个词,越感到有些不伦不类,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文化?所谓的文化有多少人还会来关注?一个地方的发展,难道仅仅靠几幢大楼,几家外来的日夜倾倒废水的工厂就能彰显所谓的经济实力?
  十二年前,我终于从十里外的那个村庄搬到了孝贤镇上,唯一的那家书店已经关门,刚开始还有一个摆摊卖书租书的年轻人在闹市里干着宁静的事情,后来也随着打工的人潮去了他乡,至今还有两本书《柏杨随笔》和《文化苦旅》丢在我这里,怕已找不到归还的时机。电影院关门了,据说拍卖给某个做散酒批发的小贩,真是大手笔!当人们看着昔日拉着板车游街串巷、吆喝着“打散酒喽”的兔子三将一叠子钞票摔在桌面上,好像脚下孝贤镇的地也跟着晃了几晃。
  地涨价了,是啊,如今的乡村跟城市好像一个鼻孔出气,小学校门口,被几个人用皮尺量了几量就成了私人的领地,原土地所有者民怨沸腾,写几条大红标语“拥护X,拥护XXXX”去上访,被好说歹说劝了回来,不出两三个月,标价如天文数字的楼房竣工,炒来炒去过了半年只卖出几间。大片的耕田已经被白石灰粉规划整齐,据说来年春天过后就能变成一个美丽的小区。我呢,只是我,很多时候在集市上拥挤的人群里侧身而过,卖耗子药的,卖十元三件的,卖熟食火烧的,还有某个发廊传出来的杰克逊歇斯底里的叫喊声,随着一阵清晰的碎裂,瞬间让我的听觉与视觉陷入一片苍白。
  想逃?哪里才是人生的静地,哪里还有安静的田园,我不得不挣扎着再次挺直胸膛,一次次穿行在孝贤镇的乱纹里。县公安局在一天中午封了一家刚刚开业不久的休闲洗浴,据说,一个未成年少女在“例行公事”中被划破了肚皮,于是,到了夜里,孝贤镇上唯一不眠不休的霓虹终于暗淡了灯光,很少再有人趁着夜色体验一把城市人夜生活的所谓时尚。不怕你笑话,屠户牛二在拘留所里刚交上几千元的罚款,儿子哭丧着脸从另一间房子里出来:爹,还有我呢……
  唉,乱了,乱了。不是头发乱了,乱了的是曾经平静如水的时光,夜幕下的平原像一只宽厚的手掌,长满了乱纹,我的脚步充满了疑惑与徬徨,到底在哪里才能找到一个安静的入口或出口,才能抚平心底的忧伤?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0-2-11 21:1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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