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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螺的壳

2020-09-24抒情散文半树
堂弟们从一段废弃的铁路桥洞下挖来青色、粘着滑润液体的田螺。它们被安排在一个罐头瓶底。刚开始它们安静,缩在壳里面,看不见它们的躯体。它们的生活被突然改变。后来,它们开始小心翼翼探出头来或者粘浮在瓶里的一根绿色河草茎上。还是看不出它们是否会痛苦
  
                 
                 
  堂弟们从一段废弃的铁路桥洞下挖来青色、粘着滑润液体的田螺。它们被安排在一个罐头瓶底。刚开始它们安静,缩在壳里面,看不见它们的躯体。它们的生活被突然改变。后来,它们开始小心翼翼探出头来或者粘浮在瓶里的一根绿色河草茎上。还是看不出它们是否会痛苦,也就看不出它们是否开心过。再后来,它们竟然在这个小小的罐头瓶里面生儿育女起来,像所有人的生活一样。
                 
  堂弟们都是在秋天到桥洞里面挖螺。桥洞下面的水青黝色,掩盖了水下的所有一切。芦苇从水里冒出来,根茎处还带着往年的枯叶,青绿,茂盛,和铁轨齐平,高过我的头顶,淹没我的身影,遮蔽风声,让周围更静,像我的童年一样。我的童年安静,滑润,青黝。堂弟们要得到螺,就必须跨越大片的荒草地,再穿越枝叶繁盛的地瓜地。村民在夏初胡乱整整荒地,插上一些地瓜秧,间或来翻翻秧苗。他们并没有多少对收获的奢望。翻秧苗的时候,是所有村民的节日。路远,就带着干粮,中午坐在草地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暂时可以不去管父母,孩子,生活的烦忧,说点笑话,打闹一场。我跟着母亲去翻秧苗,弟弟留在家里跟着大哥。大哥不喜欢我,我总是对他讲的故事表示置疑。我厌恶熟悉的人,厌恶熟悉的事,对未来和陌生恐惧异常。一个孩子是听不懂村民的荤笑话的,我在翻出的地瓜秧上就睡了过去。我没有点滴想去桥洞挖田螺的心思,尽管桥洞就在我的旁边,似乎已经在召唤我,来啊——来啊,水下面青色的田螺又多又大。桥洞对于我是未知的事物,充满了未知的可能。睡醒了的时候,可以看见有人挑着一条大青蛇,转着圈子炫耀。青蛇瘫软了身体,已经死亡。我惊恐。我就想,青绿色的地瓜秧下面会藏着多少青蛇啊?从这以后我就再不敢睡在地瓜秧上面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此惧怕蛇。夏天的时候,池塘里面的水满了,孩子们都天天泡在水里面。我也去泡在里面,拣没有草的平阔地下水。太阳暖暖地照着我,我浮在水面上悠悠荡荡,瞎想来瞎想去。对于游泳我从来没有学习的记忆,我想,我天生就会游泳,就会浮在水面上沉不下去。沉入水底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我的头总是干爽。总有上岸的时候,一般在太阳可以直视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太阳最美最美,又圆又大。它暗红色,徐徐下沉,霞光立刻聚拢在它的身边,然后弥漫了整个天空。衣服都是扔在草地上,当我用脚轻佻地翻起衣服的时候,落满树叶的草地下面,一条拱起的痕迹在蠕动。我就像兔子一样蹦了一个高,尖叫着,向草地外面急驰而去,没有半点犹豫。我没有去深究过这蠕动可能仅仅是一阵风吹过去或者是一根绳子被脚扯了一下,我只是害怕,真得害怕。
                 
  我喜欢兔子。
                 
  春天的时候,通向桥洞的荒草地,绿色刚刚萌生。有茅草,有麦蒿,有蒲公英,有荠刺菜。荠刺菜浑身长满了尖刺,在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它的汁液可以止血。这知识大概是听母亲说来的。我是一个公认听话的孩子,也是一个公认不惹事生非的孩子。结婚后,老婆就说,她是看上了我的老实。这让我感觉婚姻真他妈的荒谬。她只是看到了我的一面,我还有另外的一面或者是另外另外的一面,只是我把这些另外的一面都藏在壳里面,像螺一样。在草地上我总是采一些荠刺菜放在口袋里,时间长了,我的口袋里就存满了这种干枯的长满尖刺的野菜,幼小的心里一定在想,我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孩子,再不会怕被荆棘刺伤。
                 
  兔子在春天就有,在你不注意的时候,惊惶失措从草丛里窜出来逃命。它们总是这么敌视外面的世界,其实我并没有看见它们,更不会伤害它们。母亲也早告诉我,野兔子是养不活的,离开了它们的田野,它们就会死去。我一直幻想兔子可以坦然躺在草地上吃草、打盹。这确实是一个幻想。表哥曾经撵死过一只兔子。他跟在一只兔子后面跑,跑了半天的时间。被撵的兔子在跳跃一条河的时候掉了下去,再也没有能力上来。他把兔子举在头顶上,满大街炫耀。他成了一个英雄。我并不钦佩他,我替那只兔子感觉难过,如果它安静地待在它的草窝里面,也许不会被发现。它会慢慢老去、老死,那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这不影响我喜欢春天的草地。春天的草地那么高雅,那么优美,那么气度不凡,一览无遗,没有什么被草所掩埋,深藏不露。父亲也是一个安静的人,我遗传了父亲的秉性。父亲曾经送给我一只羊。那只羊和春天的浅草陪伴我度过了童年的时光。那只羊最后还是被宰杀,全家人饱餐了一顿。童年结束后,我自己的空气中一直有一股膻腥气味,久久不散。
                 
  到了秋天,草长起来的时候,我就发愁。
                 
  堂弟们要到废弃铁路下面的桥洞里面挖田螺了。田螺摊在他们手掌上的时候,我必须承认,我羡慕他们。在我孩子的眼里看来,那是荣光,那是丰碑一样的战绩。堂弟们总是天不怕,地不怕。他们好像对父母的话也不听。他们养田螺,养金鱼,养花草。花草多是从火车站的花园里面偷来。小站的午后安静,一片孤独的阳光,球场静寂,铁轨发亮。堂弟们去偷花,我装作没有看见。我抱着一个排球当篮球在小站的球场上砰砰拍打。堂弟们偷花没有被抓,打篮球的我却被抓了。我被抓进了小站的派出所。这真是奇耻大辱。那个又胖又高的警察,他像拎着一只瘦弱的鸡一样抓着我,将我扔在派出所的沙发上。我第一次怒发冲冠。我发疯般质问他,我没有犯法,也没有偷东西,凭什么?凭什么?我还鄙视他。我说他这样的警察狗屁都不是,那么多的贼他一个都抓不来,却只会欺负我这样的孩子。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勇气,也不相信这些话会出自我的口。刚开始的时候,他看着我犯愁,后来,他的怒气在头顶丝丝燃烧着,我将火焰煽得更旺。他将我锁在一间又黑又破的屋子里面。傍晚的时候,母亲将我领回家,我的眼泪终于滴了下来。没有人听我的解释,我必须写检查,通过老师交给火车站的派出所。很长的时间过去了,我淡忘了这件事情,更淡忘了检查的内容。我还是去小站的球场打球,站在他面前,一只脚抖来抖去。他并没有再抓我,也不赶我。他眯着眼笑,笑得我心里发毛。他和我说话。他说,他想不到,一个小学生会写这样的检查,可以将自己的“过错”在文字中全部都消灭。他没有给我道歉,我也只是打扰了他的午睡而已。他试图摸摸我的头的时候,我跑得很远很远。这件事情给了我点滴的虚荣,田螺摊在手掌上一样的感觉。我一个人坐在草地上的时候,就裂着嘴笑,我竟然有写作的天才?后来,我喜欢看书,当然也知道,不但写作的人在胡乱编造,大多数的人也都不说真话,他们真实的容颜都缩在壳里面。
                 
  我到现在也不能清楚地知道堂弟们是怎么将田螺挖上来的。通常,他们穿过那片春天浅草茵茵的荒地,这个时候青蒿已经窜得又高又粗,他们的身影就在青蒿中上上下下浮动,消失了,又被我再看见。我担心他们,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将脚浸在望不到边的地瓜地里的时候,绿色的涟漪荡漾开去,青蛇无影无踪。他们到了桥洞下面青色的水里的时候,周围空寂,死气沉沉。他们湿了裤腿,青苔爬上了头。田螺一个个被捞出来,放在小小的灌子里,紧闭着嘴,从来不吐出它们白色的身体。我常常想,如果没有堂弟们的骚扰,它们一定会安静的在水里呼吸、歌唱,互相缠绕,相亲相爱。
                 
  捞上来的田螺就是养在瓶里灌里,孩子的玩物而已。在家乡,我们不吃田螺。我们吃的是海螺。父亲的学校来的两个年轻人吃田螺。他们都是异乡人,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中午的时候,我趴在父亲的办公桌上打盹,那个教语文的女孩子就和我搭话。她一边柔柔地问我这,问我那,一边和那个男孩子递字典,字典里面夹着纸条。她还要教我唱歌。她脸色红晕着,边弹边唱,痴痴呆呆的样子。男孩子心驰神往盯着她看。我是长大了,才知道,她哪里是要教我唱歌啊,她根本就是自己要唱歌。可是,那个午后的情景,一直记忆在我的心里,那么纯洁,那么美。爱情就是这样的,应该含蓄委婉,应该具有古典的美。晚上的时候,他们去挖田螺,回来后炒着吃,清香四溢。多年后,我在南方吃过用辣椒炒过的田螺。炒后的田螺还是青色的壳,让我想起了童年和家乡。走在南方的大街上,我像一只田螺,背负着青色的壳,手指都可以捏碎。父亲学校来的年轻人,在爱情成熟的时候,回了家乡。他们在家乡,一定像水里的田螺一样,安静,自由自在,也相亲相爱。我在异乡的南方不自在。夜晚降临的时候,我孤独,我孤独也从来没有尝试去结识陌生的人。我唯一的爱好就是走在谁也认不清我的街上,就是瞎逛,就是瞎想,想家乡,想春天的草地,想海螺了,我吃腻了田螺。
                 
  海螺生在辽阔的滩涂上。滩涂上还长着海草,和春天的草地一样。我可以在海的滩涂上玩耍一天又一天,并不厌倦。海里的海草永远柔顺,被海水荡过来,又荡回去,不管岁月如何变换,季节如何变换。母亲说,海里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毒,连海蛇都是。我信母亲的话,我信大海,就像我不信桥洞下面的芦苇丛生,颜色青黝的水一样。我一个人从海里拣回海螺的时候,我就成了英雄。我也开始到处炫耀。海螺的壳更尖、更硬,用手指捏不碎,用石头砸也不破。堂弟们将手砸伤了,血染在海螺的壳上,闪着令他们恐惧的颜色。他们多傻啊,其实就是放一点海水,那是海螺熟悉的生活,它们就会乖乖吐出肉,它们的身,任你玩耍,任你拿捏。我离田螺和海螺实际的生活越来越远的时候,才知道,母亲简直就是一个谎言家。她有作家的天赋。实际上海里的东西更毒,更黑,不过,到现在为止,我并没有受过伤害。就是这么奇怪,恐惧、孤独和绝望,它们根本就是一个谎言,它们是意念先行,神秘地潜入你的心,再也赶不出来。
                 
  我还是告别了异乡的南方,回来家乡。回了家乡,我就开始写字,不敢称其为写作。写作是一个高贵的词,可以写作的人是都不是懦夫,他们另类,他们才情。我是一个懦弱的写字的人。我是一个戏子。我永远在台下排练,一生不会走上舞台。我在螺的壳里冥想苦想,在夜的水里安静地吐出身体,暴露自己的内心,变形自己的生活,编造谎言或者故事,肯定不是真理。写作成了我的壳,成了欺骗,慰藉我,也伤害着我。到了这个时候,路已经没有了。他们说我的文章里面有犬儒思想,这真可笑。第欧根尼并不懦弱,他是一个勇士。他睡觉的木桶更像是海螺的壳,能够磕出血。可我绝望,想起童年养过的田螺,我的泪就要下来。那些被堂弟们丢弃的田螺,我养它们在瓶子里面,还添上几条水草,染绿了水,一厢情愿还愿它们本真的生活。我不知道它们心里想什么,我看见它们渡过了冷的冬天,它们还都生养了自己的孩子。我暗自欢喜的时候,春天到了,它们却死了,成了一滩发出腥臭的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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