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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送一只水鸟去泽国

2022-01-13叙事散文李兴文
这个早晨,一定有神降临了。天光大显的时候,我看见自己的眼睛像两朵菊花一样绽开在秋天。随即,多年以前一幅山高水远的图景也在眼前晃荡,因为许多让我醉心的一去不复回,我在那种图景里,也曾这样感伤。那时候,祖母的腿脚很强健,背柴,背水,进林,上山,……
  这个早晨,一定有神降临了。天光大显的时候,我看见自己的眼睛像两朵菊花一样绽开在秋天。随即,多年以前一幅山高水远的图景也在眼前晃荡,因为许多让我醉心的一去不复回,我在那种图景里,也曾这样感伤。那时候,祖母的腿脚很强健,背柴,背水,进林,上山,或者,带着我,赶几头牛,穿过幽静而温暖的天光,她的喉咙间有缠绵悱恻的山歌缓缓流淌。偌大山林,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和牛蹄声,踏碎了秋天。
  那时候的祖母,她的眼睛还没有变成两朵绽放的花。而我必须长大了,就离开了大山。再见祖母的时候,我已经错过了她双眼的花期,那两只眼睛已经变成两个干豆荚一样的细缝儿,里面的光景实在暗淡了许多。但她还有笑的冲动,尤其是再次见到我的时候,她说我长大了长高了。这么说,她看清我了。其实,那时候我早就漂泊到遥远的城市——在一辈子都没进过城的祖母心目中,那个县城是极其遥远的。她双眼无光,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全身都在发亮。亮得就像秋日里的一片高云。也像秋云一样轻盈,晃晃悠悠飞来飞去,无论我怎么使劲,都不能抓她回来——祖母走了,她就那么走了,真的像一片云轻轻飘到天上。
  自此以后的每一个春天,我都会想起,祖母真的就是像一片云一样飞到天上去的。
  母亲的双眼也曾绽放如花,我见过的。
  我总以为,我的眼睛如花开放的事情的发生将是很遥远的。真正看到的时候,正好也是秋天的日子所剩无多的时候。那一刻,我发现,当初以为很遥远的时光被压缩成一个点,仿佛漫长的贫穷日子被压缩到一张冰凉的席片上。不堪回首,所剩也是无边的苍凉。
  下雪的消息不断传来,下雪的情景也在高山上不断呈现。我也开始跟一些候鸟一样的人围炉取暖。那些候鸟一样的人,要么同时出现,要么同时消失。他们同时出现的时候,对我视而不见,我很孤单;他们同时消失的时候,视我如房间墙壁的一部分,我更孤单。尤在独我一人的时候,我总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也像一只候鸟,只不过衰老了一些,才没有随那些年轻的鸟族们忽来忽去——我就在自拍画面中看到自己空旷且松弛的双眼,很像两朵菊花,只是,花瓣已经开始萎蔫。
  母亲的眼睛早过了花期,她的生命已如干缩的花托,在故乡那根枝条上牢牢地贴着,用最后的力气对抗着岁月流风的吹拂。深藏我内心的恐惧是,她总有一天会零落,会变作故乡土地上一缕新的尘埃,为故乡的落魄增加一点微薄的底色。而我,还将在这个小城里茫然无措地混下去,终将在这个小城里走失。与母亲将要告别的乡村相比,我所在的这个城市也将凋零,凋零之后,无非变成新的旷野。如果我走失了——无论走失了谁,城市都是热闹的——城里所有两脚行走的活物都将一如既往地各过各的日子。
  花一样的眼睛给我的启示如此凌乱,以致我无法确定自己应该继续抱守孤单,还是该与候鸟一样的人们抱团取暖,把行足已至门外的冬天恭迎进来,隔着厚厚的羽绒服,让改头换面的冬天随我们在屋子里或者谈笑风生,或者团团打转。
  像候鸟一样的人终究像候鸟,即便到了新的栖息地,也不安分,除了不停地追赶冬日阳光,还要觅食,还要求偶,还要忙着交配。工作间依然空旷,寂寥,电炉也烧得尴尬。但这样的冷清也不是完全的可憎,至少,我还能自拍,还能在自拍画面中对着自己的尊容暗暗自怜,还能看到那双可怜的眼睛绽放如花。还会想起眼睛早就过了花期,只剩下花托的母亲,在乡村那根枝条上继续干缩下去。还会想起那些被懒睡和性欲围困着的候鸟一样年轻的族类,觉得工作间的冷清与我的孤单相当的般配,与我的暗恋和非分之想相当的般配,与我不服中老而付出的最后一搏相当的般配。
  被中年焦虑围困着,但我还想挣脱,还想与水鸟一样的人般配——我不能不暗自祝愿自己,但愿我的疯狂不至于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般配吗?那只水鸟总在飞。飞来飞去,矫健的翅膀扇起的风,吹干了最后一场秋雨,烤得初冬直冒热气。
  这个小城从来很少落雪。水鸟这样飞来飞去,干燥得差不多要皲裂的小城就变得湿漉漉的,热乎乎的,仿佛顺着滨河路一溜长跑之后湿润而温暖的额。这让我激动,绽放如花的眼睛又挂上了亮晶晶的水花。秋菊一样绽放的眼睛,受到水花的感召,告诉我衰老的讯息,也告诉我依然年轻的讯息;我的世界还能有一只温存的水鸟,此种岁月也便无关悲伤,冲荡于心的的确是水鸟飞过的水面那样清澈而微波粼粼的欣悦。初冬的丽日光芒告诉我,水鸟不以我欺,她在小城冬日天空的盘桓是真的,她真的把冷清的屋子变成她翅翼下的水面,毫无防备,我就变成大海里的飞鱼——对,那只水鸟一定来自大海,应该叫她海鸟才对。而我,做梦都想变成一条飞鱼,做梦都想到大海上去。
  那简直是一只非凡的水鸟,无论怎么说她都与贼鸥拉不上任何关系。应该是一只信天翁吧!若是,那才配得上那种可爱,才配得上那种矫健与迅捷,才配得上自由的全部含义,才配得上争取自由的权利。
  飞走吧,无论飞到哪里,不再飞回来也可以。我以赶上花期的眼睛欣赏过了,原来这世界不会亏待任何坦诚的人。就说我,在生命的时间序列里,偶然看到自己的眼睛绽放如花的时候,那只水鸟划破昏昧的城市及其寂寥的天空,让这将死的城市惊骇不已,而我这个被城市孤立的城市叛逆,也将随水鸟飞回来或者飞回去。那么,无论这个冬天下雪还是不下雪,水鸟和飞鱼都是温暖的。我又想到,祖母的灵魂应该从那种温暖中睡醒,她将穿越两种完全不同的时空到我面前来。我的母亲,在乡村那根枝条上依然贴附得牢牢的,她若知道我的苦痛,她大概会说,不要贪心,把那只水鸟送到她的春天去。
  不知道该不该听母亲的。
  我所在的城市,冬天开始的时候,耐寒的水鸟带着她的春天同路而来,在这个小城流连不去。我却不愿意她永远羁留此地,我一直提醒自己:你看,她一直在练习一个动作的熟练程度,那个动作,你完全可以叫做起飞!
  这让我一下看到了一个冗繁故事最后的结局:那只水鸟终于起飞了,她离开的城市还像以前那样慵懒乏力,还像从前那样无趣,还像从前那样,活像一个毫厘必争的小商贩,有时候又像暗娼们身后狡黠的老鸨,或者地下钱庄的黑心老板。甚或,更像一只八爪鱼一样的官员,不想让一点利益从自己的手心滑落出去。那样的小城仿佛从没有来过一只什么鸟,甚至没有出现过麻雀羽毛之外的任何鸟种的羽毛。没听过飞翔的声音,甚至没有过任何可供鸟的翅翼扇动的空气。有时候,这个小城看上去好像刚出土的一件文物,而我,是这个非凡事件的第一个见证者。那只水鸟还没有到小城里来过。但也许,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只水鸟,一切都是我脑海里的幻境而已。
  乌黑的翠鸟倒是有很多,它们与小城上空盘旋的漆黑的乌鸦真是太般配了——翠鸟和乌鸦太多,太喧嚣,我才幻想有那么一只水鸟让我安静一下,让我暂时心安。
  太难说清楚了,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到底是祝愿还是诅咒。所有想法都支离破碎,它们是被小城上空飞旋着的乌鸦切碎的。水鸟的鸣声让贫乏且猥琐的天空开始痉挛,她迅捷的翻飞让悭吝的天空开始震颤。水鸟一来,风也来了。虽不是春天,却也有三千只杜鹃随风而来,它们一同唱起伤感的歌。杜鹃们的喉间渗出殷红的血来。那是世上最悲情的失恋的颜色,那个世界里,一直下着红色的雪。
  小城不是一片大海,我也不是一条飞鱼。但我为什么不是一只什么鸟呢?作为一只鸟,总能与那只水鸟很般配的,可以一起飞,一起鸣叫,一起筑巢而居。但我又真的祝愿那只水鸟与她的夫婿在多年以后的春天生儿育女,然后携家带口,从这个逼仄而猥琐的小城飞离;小城和它的天空,是无法般配他们的美丽和高贵的。小城从来只看重自己的逼仄和穷匮,从来对云端之上的美丽心怀嫉恨——他们绝不会接受一个水鸟一样可爱的人儿为一个一文不名的男人感伤,并在最美的春光里很美丽地忧郁下去。他们也绝不会接受那个男人后来也变成一只鸟,在他们最感瞠目结舌的天空里肆无忌惮地飞,尤其是,他们最不愿亲眼看着那个男人和那只水鸟在灵魂层面飞成了一对蝴蝶!
  无论如何,那只什么鸟和那只水鸟该离开小城及其天空了,这里从没有过一件事情是像他们这样离奇的!两只鸟太亮,而小城已经习惯了黑暗和沉寂。这片土地上的事实和语言都归乌鸦一样的市民来控制,要知道,这个城市如同乌鸦的羽毛一样乌黑的历史,据说它长达五千多页!
  爱你在天堂之前,我先要爱你在云端了;我不是一只什么鸟,而那只水鸟,也不是一只水鸟。所有唯美的意象,在我心中全都凝结成一个人的灵性,并在我恋爱的天空轻盈自在地飞。
  我的祖母,她曾亲历过她眼睛穷匮的花期,我的母亲,她眼睛的花期也是相当困顿的。眼如花开,这个命中注定的事件,我又赶上了。不同于我的祖母和我的母亲,值此非凡年华,我的灵魂长出了更多的翎羽。但我还不能振翅而去。我的母亲,她的花托,还没有从乡村那根枝条上跌落下去——虽然残酷,但我必须等。等到母亲的灵魂飞向祖母灵魂的日子。也就是我起飞的日子。亲爱的水鸟,从那天起,我会像她一样自由,她将开始自由地享受人生的种种乐趣,我将开始享受人生种种乐趣之上的自由。届时,我有两句诗赠给她:带你的模样上天堂,送你的灵魂归故乡。
  水鸟像一面洁净的镜子,映照出世界的另一副面孔,也映照出我凄惶的面容。看看吧,我不是一个很好的恋人,但我可以努力做一个可靠的朋友。我很抱歉,我无数次想象自己是一只鹞子或一只鹰,做梦都在呵护她的自由和柔弱。但在我冷静下来之后,我总会宽慰自己,这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它只在说明,孤独是我的命运,不屈是我的性格。美丽和良善太稀缺,我才不对这个世界大唱赞歌;年轻的时候唱过,那是因为被人哄骗了,胁迫了。现在,不参加大合唱的鸟实在太少太少,我算一个。正由于此,我就无法逃脱别人对我胁迫的命运;但我对我所深恶痛绝的东西依然不会歌功颂德。如果真的口不由心而必然歌唱,那种违心的歌唱,在我,就是对胁迫和胁迫者的诅咒了!我诅咒这个城市及其下面腐朽且肮脏的土,我诅咒它的天空传承的阳光要么是暴烈的,要么是冰冷的,从来都不是温暖的。我诅咒这个城市挥发出去的污浊之气,它让爱的自由和自由的爱全都远遁了。这个小城,它端坐在火山上。但在地火喷发之前,它会朽烂到溃不成形,溃散到无法抓取。那个暴戾的太阳过于疯狂,它会跌入地狱而熄灭,届时,这土地上最后一代受难者们的眼睛全都绽放如花,但他们的后代终将都是海鸥或信天翁,他们都将是大海的公民。
  亲爱的水鸟,她有自己的泽国,那里,永远都是水草肥美的。那块湿地连通海洋;我的诅咒在朽烂的土地上应验了,我的祝愿,因为水鸟,在海岸上绽放如花!
  亲爱的水鸟,我爱她,所以她是自由的!
  远在天堂的祖母是自由的,花托一样干缩在乡村枝条上的母亲,她将是自由的。她们的自由,是因为她们终于摆脱了这块土地上的苦难!
  这个冬天,我的双眼绽放如花了,但我还不能跟随祖母告别这个世界,也不能跟随母亲屈从于这个世界。从今天起,我要给自己默念咒语,我要做一只鹰或一只鹞子,我要送那只水鸟,从这个城市的冬天出发,飞向她的大海,飞向她的春天。
  2018-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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