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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犯罪者

2022-01-13叙事散文李兴文
一声鸡鸣,饱满丰润,在晨间黏稠的阳光里,那应该是一朵喇叭花盛开的样子。一朵接一朵,喇叭花在小城里开放出深红与浅紫的繁华,让这个小城显得可爱了许多。不过,我还是想起了粉白的,它们才是像脸庞一样俊秀的。我与小城,被这鸡鸣声牢牢粘连在一起了。仿佛……
  一声鸡鸣,饱满丰润,在晨间黏稠的阳光里,那应该是一朵喇叭花盛开的样子。一朵接一朵,喇叭花在小城里开放出深红与浅紫的繁华,让这个小城显得可爱了许多。不过,我还是想起了粉白的,它们才是像脸庞一样俊秀的。
  我与小城,被这鸡鸣声牢牢粘连在一起了。仿佛愁容面面的时光主旋律上加了几小节明亮的华彩,可怜的小城,孱弱的脸上,露出了苦苦的笑容来。鸡鸣声显得唐突,它告诉我,小城偶尔还有抒情的时候,并且,它很愿意借鸡鸣声把自己再欺骗一次——鸡鸣声早就没有开启和呼唤的意味了,公鸡们都很闲散,仿佛发达到羽翼丰满膘肥体壮,与母鸡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交配,交配完毕,还有旺盛的精力,就对着阳光引颈高鸣。可怜的小城很坚硬,孤单的鸡鸣声像温润的油脂,让锈结的城市部件开始磕磕巴巴地活动起来。
  小城是可怜的,它对自己的可怜也万般无奈。街上流传着零散而尖锐的小道消息,闪现着支离破碎的市井传奇。但这些都是城市话语之外的微弱响动,就像城市里的忙碌者和茫然者一样孱弱。气势磅礴的话语,多年以前就从街道上的高音喇叭里消失了。但那些话语不甘寂寞,不久,又把头脸从电视屏幕上显露出来,从手机短信和微信公号上伸出头来。还是从前话语的头脸,不过显得更年轻一些,听起来更像人话一些。忙碌者和茫然者们,见得多了听得多了,他们学会听也学会看了,他们听出来也看出来,从前那些话语的硬度和模样并未改变多少,话语还是话语,信息还是信息,像乞丐讨来的残剩的佳肴,吃不完,又怕别的乞丐抢了去。但日子不再像日子,城市,倒是更像城市;日子更像梦。而城市,如今是一套五光十色的积木,摆好了拆,拆完了再摆;城市又像一个不厌其烦地生孩子的女人,肚皮从来就没闲着。劳碌者和茫然者也看得出,日子和积木里没有多少话语,日子和积木就是城市的暗夜,磅礴的话语就是城市的白天;日子和积木里,人一直睡着;在信誓旦旦气势磅礴的话语里,他们又被粗暴地叫醒了。
  忙碌者和茫然者们终究是太疲倦了,他们不得不委曲求全于五光十色的城市积木梦境一样的华丽。这样暂未死绝的城市话语一直也有虔诚的聆听者,他们通常都是城市话语的迷恋者,他们抱负远大,做梦都想成为一个新的城市话语发出者;家人都躲到别的房间玩手机去了,他们像蒙尘很厚的古董一样,在电视屏幕前毕恭毕敬地坐着,从别人的话语里领受话语的要旨,学习话语的声情韵调,想象自己正成长为城市里新的话语发出者。虽然这些聆听者大多也是形影相吊者,虽然城市早就流行实实在在的消耗与用度,但这并不能改变这些聆听者们的虔诚与执着,想象中,整个城市都是他们未来的聆听者。因为它们的存在,正在寥落的电视节目不至于彻底寥落。
  一种无声的呼唤在鼓舞着城市话语的崇拜者和梦想者,那就是,劳碌者和茫然者们的日子无法沉入的暗夜里,城市积木被一些率先掌握话语权的人们倒腾得如火如荼——拆了摆,摆了拆,看上去,这场游戏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新生代的话语崇拜者们怎能不备受鼓舞!再说了,这场游戏把忙碌者和茫然者们的白日装扮得五彩缤纷的,最令人可喜的是,大家对这种玩法已经习惯了。
  不再怎么关注白昼与暗夜是继续交替的,也不再怎么关注四时是如何周而复始的。忙碌且茫然的人们,一些依然保留着古来的习惯,他们尽量利用居处的空地和自身的闲暇,搭建鸡舍,养几只鸡,既得保险而肥厚的食材,又可成就闲情逸趣。其中,高喉大嗓的公鸡虽然不失本分如常打鸣,但终究耐不住无望的羁縻与长久的寂寞,饱食之后,交配之后,尚有余力,就引颈长鸣以尽天职。一鸡高鸣,数鸡呼应,远近高低,合调成韵,宏大纤细,各具风格,一同证明着这个城市还有相当广阔的地盘从来摆拆积木的。
  这种时候,我差不多做好了进入工作的各项准备。晨间已过,午间未临,那些鸡鸣声就响起来,它们提醒我,这是夏日的某个时刻,阳光是黏稠的,季节是热情的,天光是淡定的,城市是宁静的,我是孤单的。
  鸡鸣声不关城市的可怜,不关市民的作息与起居,不关磅礴话语的白天和城市积木的暗夜,鸡鸣声只是把我的孤独晃晃悠悠地悬吊起来,就像悬吊在崖壁上的普罗米修斯。
  大展嗓门的公鸡仿佛一个个功未成名未就的歌者,在空荡荡的台上站着,尽最大努力把台上灯光想象得绚丽无比;他们也假想台下人山人海,有人欢呼,有人狂叫,有人无法自已,有人泪流满面。有人把闪光的名字举起来了,那是他的名字!这位歌者终于看到自己成为明星应该享受的荣光。还有,更多的人忘乎所以地和他一起Hi——他就豪情满怀地引吭高歌了。很投入,很自恋,很旁若无人,很有明星范儿,很有大腕气度,很有名利双收的幸福感觉。
  鸡鸣声似有魔力,它让我把鸡和小城里气势磅礴的花语者们放到一起。对,他们和它们是很像的,都会用情,也都有孤独感觉;他们用情于话语的气势与话语的躯壳,他们孤独于城市积木的宏大与豪气,所以他们不停地摆摆、拆拆——对,摆、拆积木是城市话语者们唯一感兴趣的。但摆拆积木的事情又极不便放进气势磅礴的话语里,那必须是放在幕后完成的,只能安排在暗夜里,悄悄地做。小城里忙碌和茫然的大多数,他们只需看到摆好的积木或拆散的积木,只需听到气势磅礴的话语。除此之外,人人各想各的,人人各做各的。特别是,发生在城市暗夜里的种种巨额交易,是忙碌者和茫然者们很难知其详情的。
  我多年不看电视节目了,尤其不再听那些气势磅礴的话语。我以为,对一个常常走向旷野里的独行者,听那些话语就等于自求毒害。再说了,那些气势磅礴的话语从来都是不知所终的,城市这套积木却在屡屡翻新花样;忙碌的依然忙碌,茫然的依然茫然,悲怆的依然悲怆,绝望的依然绝望,钻营的一如既往地钻营,投机的一如既往地投机。但城市,越来越大,越来越年轻了。
  如鸡鸣声一样亮丽的喇叭花,它们好像总是无法忍受正午阳光的摧折而在正午之前早早地萎蔫、零落。在我的眼里,小城真是可怜的,那些忙碌和茫然的人们,有些像一声鸡鸣那样在这世间出现过,有些,像喇叭花一样在日子里盛开过,但它们全在正午的阳光里沉寂了;有些,竟永远也不再睁开眼睛,不再抬起头来;而他们,最坚强之处在于早就忘记了死亡的速度,他们依然固执地穿行于城市话语与城市积木的夹缝里,为自己和家人寻求活下去的理由的同时,忍受城市话语的欺凌,承受城市积木的重压,遭受城市风气的凌虐。
  开始工作之前,我有这样一段宽裕的闲暇,还听到了百无聊赖的鸡鸣声,我觉得我是很可耻的,我应该向那些忙碌者和茫然者们请罪,向寄读在小城里但学业总不是很好的农村孩子们请罪!向那些孩子们拾荒的母亲与祖母请罪!是的,我很可耻,我更有罪。我看到了城市话语的残暴,看到了城市积木的坚硬与冰冷,但我除了用沉默的怜悯关注那些忙碌者和茫然者,除了用课本继续欺骗那些不幸的孩子,我无法给他们更多更有意义的帮助。气势磅礴的城市话语有罪,城市话语者有罪,摆拆城市积木者有罪,我有罪!但可怜的城市是无辜的。
  我的悲哀不关天气,它本就是这个小城不能忽略的存在。我的悲哀是渺小而柔弱的,它甚至不能改变城市的可怜。我的悲悯比得上城市的鸡鸣吗?看看夏日阳光就知道,白天,黏稠而灿烂的阳光依然照耀着不一样的忙碌者和茫然者,产生不一样的温度,闪烁不一样的色彩,而我,无法兑现我对自己承诺的。
  或者像一声鸡鸣那样百无聊赖地叫响,又像一声鸡鸣那样无功无德地结束;或者,像一朵喇叭花那样开放,又像一朵喇叭花一样零落,我无法跟随所有人的日子,但我的确能在感受城市的悲哀的时候,我还发现自己在可耻地活着,并且,这种可耻无法领受更多人的哀痛和悲苦!
  开始工作。以一个戴罪之身,去犯下新的罪恶。   2018-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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