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雨潺潺　[原创]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32 编辑 <br /><br />　　



　　在一个春日午后，闲来无事，随手翻读李煜的词，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的窗外是三月和煦的阳光，浩荡怡人的春风，竹林挲挲作响，正是桃红柳绿的好光景，然而，一千年前的那个词人心里，却有满腹悲伤，化做其凄风苦雨。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楼外是寒雨潺潺，李煜触景生情，又想起了秣陵，那个游冶之地，佳丽之地，几年的时光恍如一场春梦，往事还历历在目，他已经成为阶下楚囚，被软禁在汴京。
　　他的家乡，他的故园，已远在千里之外，无从相见了。
　　他是南唐国君李璟之子，年少时就喜好诗书，遭到太子弘冀的猜忌。为了避祸，他别号莲峰居士、钟山居士、时隐深山，他把精力全部放在读书上。
　　他隐居青山，泛舟绿水，大自然的美丽让他陶醉，钟灵毓秀的山川给了他诗意和灵感，他不稀罕做一个皇帝，而宁愿做个无拘无束普通人，甚至是个垂钓于江湖的渔人。
　　（渔父）一棹春风一叶舟
　　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绪，酒满瓯
　　万顷波中得自由。
　
　　然而命运的却与他开了个玩笑，他的五个哥哥都死得很早，他被封为吴王，做了太子，成了皇位的继承人。
　
　　当时的南唐小朝廷已经是风雨飘摇了，公元955年，后周世宗亲率大军攻打南唐，南唐军大败。公元958年，他的父亲李璟去帝号称国主，尽献江北诸郡，南唐成为周的附庸。公元960元，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代周建立北宋。961年，李璟死，李煜在金陵(今南京)即位。那么多的变故接二连三地发生，年青的他还没有心理准备，就糊里糊涂地登上了宝座。
　　北方的强敌虎视眈眈，厉兵秣马，时刻准备南下。他在做什么呢？大敌当前，他依然陶醉在歌舞声色里，沉溺于诗词雅章中。
　　（玉楼春）晓妆初了明肌雪，
　　春殿嫔娥鱼贯列。
　　风箫声断水云闲，
　　冲按《霓裳》歌彻遍。
　　临风谁更飘香屑？
　　醉拍栏杆情未切。
　　归时休放烛花红，
　　待踏马蹄清夜月。
　　他喜欢排场，喜欢歌舞，喜欢游冶，朝堂之上，他与宰相冯延巳探讨诗词。寺庙之内，他诵经理佛，企求上天的眷顾和庇佑。他唯独忘记了最最重要的事情，他是个不合格的皇帝。他实在是个昏君。
　　他自废国主，对北称臣，他幻想用忍让来换取平安，生在深宫之中，长在妇人之手的他，既没有雄心壮志，又没有定国安邦的才能。宫廷安逸的生活，江南温润的气候，更消磨了他的意志，可是，北方强敌能答应他吗？他的退让换来了对手的步步紧逼。
　　其实，他又何尝不忧愁呢？他太软弱，习惯了得过且过，他借饮酒麻醉自己，他早已预感到了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了。那将是他的宿命，他无法逃避。
　　（乌夜啼）昨夜风兼雨，
　　帘帏飒飒秋声。
　　烛残漏断频倚枕。
　　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
　　算来一梦浮生。
　　醉乡路稳宜频到，
　　此外不堪行。
　　但是，逃避现实不是办法，借酒浇愁愁更愁，醉梦总有醒的时候，梦醒以后是更多的痛苦，清醒的时候，春花秋色，都是伤心颜色。
　　（清平乐）别来春半，
　　触目柔肠断。
　　砌下落梅如雪乱，
　　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
　　路遥归梦难成。
　　离恨恰如春草，
　　更行更远还生。
　　公元974年11月，宋朝数万大军渡江来攻，李煜苟安一隅的幻想破灭了，第二年的10月，南唐灭亡。据说金陵被攻破时，李煜还在填词，他被押解到汴京，方才有所悔悟，凄凄惨惨地说了句，总是诗书误。
　
　　可惜，悔悟来的太迟，太晚。他成了宋太祖的阶下囚——“违命侯”，被软禁于府中，从皇帝变为俘虏。巨大的落差使他一时难以适应。他原本是个敏感的文人，现在多了满腹愁绪，无限悲凉。春花秋月，冷雨晨风，雁来燕去、天边浮云，都能触动他的愁痛。
　　(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
　　销魂独我情何限。
　　故国梦重归。
　　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
　　长记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
　　还如一梦中。
　
　　被囚禁的两年又七月，他都是在孤独中度过的，情投意和，多才多艺的大周后早已经先他而去，能歌善舞，富有情趣的小周后不在身边，她时常被宋太宗赵光义召去陪酒。
　　他感到了屈辱，却又无可奈何。他在小院里，独自伫立，独自徘徊，靠回忆来打发难捱的时光。春天来了，院子里桃花红了又落，江南又该是草长莺飞的景象，可他见不到；秋天到了，梧桐的叶子在风中回旋飘零，他更感到悲哀。
　
　　无言独上西楼，他在想什么呢？他想起了秣陵的繁华，如烟的往事，“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那是多么壮观盛大的场面啊。
　　时光留不住，盛景已无踪，因为“金剑已沈埋。壮气蒿莱”，祖父创立的南唐败在了他的手里，他的故国远在千里之外，今生今世，永无相见。但多少次在梦里，他又重回到了秣陵，那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啊！在那里，他度过了多少快乐的时光，在那里，他可以自由自在地饮宴，歌舞，游玩，填词，过着他最喜欢的生活，可是，那些宫殿还在吗？“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门前的珠帘低垂，听得见庭院里萧瑟的秋风，他的心事该向谁诉说？他铺开了纸，提起了笔，满腔的愁绪和悲伤化为诗词。
　　（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
　　对景难排。
　　秋风庭院藓侵阶。
　　一桁珠帘闲不卷，
　　终日谁来。
　　金剑已沈埋。
　　壮气蒿莱。
　　晚凉天净月华开。
　　想得玉楼瑶殿影，
　　空照秦淮。
　
　　他随手写来，却是字字珠玑，浑然天成，他信笔写来，笔墨之间，沉婉哀痛。
　　他原本就是个好词人，据说，宋太祖赵匡胤看过李煜的《清平乐》，感叹说，“李煜真是旷世奇才啊！”，更何况他是用自己的心在写词，用自己的生命在写词。
　　他不是个好皇帝，却是个好词人，早年的词，清丽淡雅，传唱于朝庭，流传于坊间。现在的词更是入臻化境，直白洗练，其情凄楚动人。千百年来，无数的读者为之动容。千载之下，引发人们的乡土之思，故国之恋。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日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然而，短短的几管笔墨与尺素，怎么能容得下他巨大的伤痛？
　　（望江南）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
　　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他的心情真如，春夜空山，杜鹃啼血。
　　他已有沈愤决绝之语，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不可饶恕的过错，他对前来看望他的旧臣说，悔不该怀疑勇将良臣，悔不该自毁长城。
　　他还没有意识到，他的词触怒了宋太宗，他的话让宋太宗萌生了杀机，赵光义既能使自己的长兄宋太祖在烛光斧影里离奇暴死，也就能鸠杀一个毫无反抗手段的词人。
　　小楼里的琴弦声嘎然而止，一个精通书画音乐的词人，庸驽的末代皇帝，窝窝囊囊地走到了人生尽头。
　　他的诗词流传了下来，他的诗词，融入了他的生命，也融进了风雨飘摇的时代，芊绵多姿的土地。慰籍着，感动着千百年来无数的心灵。
　　在十年前，我偶尔得到那本竖版繁体的书，就喜欢上了李煜的词，清丽典雅的背后是彻骨的悲凉，这悲凉浸透了已经发黄卷曲的书页，深深地感染着我，使我沉没其中，不能自拔。
　　许多个秋雨绵绵的夜晚，月凉满天的夜晚，我想象着词人的心境，大约也是卧听隔帘细雨，悲叹身如浮萍吧。
　　我常常想到，这究竟是怎样一颗孤独善感的心呢？竟能从寻常的花开花落中领悟到人生的真谛。此刻的我，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不禁有些困惑了，只有那首熟悉的《相见欢》涌上心头，
　　（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千古的跫音，依然像十年前那样，轻轻地萦绕着我，永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