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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娘娘

2020-09-24抒情散文丁叶
娘娘母亲转着柔力球,突然对我说,听说是尿毒症,晚期,你娘娘。母亲这句是分开并且倒叙着来说,先果再因,我便楞了一楞。是有一张四四方方的妇人的脸在记忆深处,肉肉的,左眼角有一处白点,像挂在天上的半弯残月。你是喝人家的乳长大的,总不会忘记了吧,母
  
                娘娘
  母亲转着柔力球,突然对我说,听说是尿毒症,晚期,你娘娘。
  母亲这句是分开并且倒叙着来说,先果再因,我便楞了一楞。是有一张四四方方的妇人的脸在记忆深处,肉肉的,左眼角有一处白点,像挂在天上的半弯残月。
  你是喝人家的乳长大的,总不会忘记了吧,母亲提醒我。
  再往深处挖,终于忆想一双丰硕洁白的乳,随之伴随着轻轻拍打入睡的节奏感十足的童谣。
  你们娘俩有缘分,母亲便笑。
  我知道母亲又想起生我时的那个环节。已经生了两个女孩的母亲,虽然是曲阜师范学校毕业的老中专毕业生,又是人民教师,却耐不住几千年的封建老传统,肚子要争气争气再争气,做梦都想为老王家生一个带把的。怀我的时候,母亲自认为酸男辣女,酸杏酸桃酸枣,但凡带一个酸字的东西她就使劲向嘴里填,把肚子填得尖尖的,谁看谁说这胎准是个小子。
  我一出生,母亲只瞅一眼便哇的一声哭起来,她想要的带把的小子没来。母亲把脸扭到床内侧,哭声盖过了我的。
  她就是在这时用一双温润的大手抱起了我,手心湿湿得,把我紧紧贴在怀中。她说,我喜欢闺女,闺女是娘的小棉袄。她是母亲在镇十中学校的同事,她的第三个儿子不过两岁,刚刚断奶。我一定是顺着她残留的乳香把头偏向她。
  我们的缘分就是那时开始的吧?
  母亲有三个闺女,她有三个儿子,她盼闺女的心不亚于母亲盼儿子。可是她的肚子总是争气,怀一胎是儿子,流一个是儿子,生一胎还是儿子。她眼巴巴的看着母亲怀中两个女儿,看着她们穿花裙子,看她们扎小辫子,看她们其实并不美丽在她眼里却赛过西施美过貂蝉长满雀斑的脸。
  把三妮给我,我用三孩和你换,她很认真地对母亲说。母亲大哭过后脑子却变得异常清醒,重男轻女的思想和生产后带来的痛都变轻了,看看骨碌碌转动黑眼珠的我,突然拒绝了。
  她很失望,却没有失去信心,更把这失望和信心加倍的用来疼爱我。
  她是校医,白天工作比较清闲,不似母亲,忙着备课,教课。她总会找到各种借口从外婆那儿抱我过去,装作我是她亲生的,让我噙她的乳。更神奇的是,有一天,竟然噙出了奶水,她惊喜万分,抱着我到外婆那儿。外婆说女人断奶后再下水有毒了,不能喂孩子。她一脸的沮丧,立刻当着外婆的面把外衣脱掉,挤呀挤,一定要把有毒的那部分挤光才行。直到她洁白的乳变得肿胀通红,妇人的乳是命,外婆于心不忍,连说行了行了,你喂她吧,一个闺女家家,就算喝了有毒的奶水一样长大。她却不同意,坚持再挤,说一定要把毒去掉才喂我。
  外婆忙止住她,说这回是真没事了,你能喂她了。
  于是,她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抱走我,晚上搂着我睡觉,亲我。她的男人在城里上班,婆家也在城里,她便把最小的儿子也放到了婆家。
  她带我打预防针,我一哭,她也哭。丫头长得一定帮她爸爸,不像你,打针的小姑娘对她说,她破啼为笑,自豪的说这是我的丫头,我生的。
  她的眼睛是大的双眼皮,我的眼睛是小的单眼皮,她的皮肤白,我的皮肤黄。
  我会说得第一句话就是她教的,叫娘娘,娘娘。
  学校放假后,娘娘抱我进城,在男人和儿子的身边。可是娘娘并不快乐,也不幸福。娘娘在假期还没结束就抱着我回到了学校,是被她的男人打回来的。其实以前男人也打她,只是这次不止打她还把我骂了进去,让她抱着我这个野孩子滚。
  怎么是野孩子,人家是好人家的女儿,是喝我的奶长大的,娘娘气不过,抱着我离开婆家。
  离开也好,我才不稀罕他那家子城里人,骨子里看不起人,娘娘对母亲说,我还有三妮呢,对不,三妮长大了会疼娘娘吧,她亲着我。母亲担忧的看着她,她男人有外遇的事,母亲已经侧面听人说。
  娘娘没有爱情,娘娘没有家庭,娘娘没有男人,娘娘不怕,娘娘有我。虽然有时她会把我紧紧搂在怀中,给我讲城里的自己的三个儿子。
  我把她的奶水咂干,她把为数不多的工资全部花在我身上。我拥有许多漂亮精致的塑料凉鞋,带着蕾丝花边的小裙子,还吃了奶粉。周日不上班的时候,她骑着大轮的自行车,让我坐在前梁上,带我去镇上赶会,吃冰糖葫芦、小糖人、棉花糖,炸得香喷喷的油条,酥饼,还有蛋糕。看马戏团,变戏法的,唱戏的。我拥有小摊上卖得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布娃娃、小汽车、拼图玩具、图书。这是两个姐姐做梦都想过的童话公主般的生活。
  我很任性,因为我知道自己一哭娘娘就会来抱走我。在她面前我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我只哭到第三声她就会投降。父亲母亲从不敢当她面骂我,一骂我,她会摆出老大姐的姿态让他们招架不住。
  一个闺女家,这个宠法还了得,母亲对她说,她不理会。
  一个闺女家,又不是小子,不能这样宠,连外婆都说,她也不理会。
  后来的一天,她男人带着三个儿子到学校找她,母亲抱开我默默地离开。我大哭着不让母亲抱,伸着双手找她,而她破天荒的没有来抱我。那会儿,她搂着自己的儿子正痛哭着呢。她快一年没有见过儿子了。
  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天底下的娘,谁不想孩子呢,母亲说。
  娘娘走了过来,我就不哭了,流着鼻涕看她急急过来的样子。她从母亲怀中接过我,用袖子把我的鼻涕仔细擦干,抱紧我笑了。
  这多好,女人不能没有家,母亲说。
  我嗅着她的味道,又看着她的笑脸,我熟悉她的味道,她身上永远有一股甜甜的乳香,那味道,只有我一个人知晓。
  有一天,父亲因为工作的缘故要调离那个乡镇,搬到另外一个县城,我们一家要走了。
  因为要到一个新奇的陌生的地方,看到搬家的那辆车,我迫不及待的挣脱她的怀抱,孩子怎知离愁,我高兴地和姐姐转圈圈,蹦来跳去。
  白疼了呢,娘娘看着我的身影说。
  怎么会,母亲说,就算是长大她也会记得的。
  我看,真会白疼,娘娘幽幽地叹了口气说。
  不会,不会,怎么会……母亲看着我的笑脸,越说越没有底气。那天的阳光把娘娘晃来晃去,很快把她晃成一个廋弱的,不堪一击的可怜的妇人。
  这一晃,过去了三十年。我的记忆中没有她的影子。
  改天你工作不忙,咱们就坐火车看看你娘娘吧,尿毒症晚期,能撑几天呢,母亲继续转着柔力球说。
  嗯,我记得她是叫桂英呢?我低低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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