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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一群需要名字的动物

2020-09-24叙事散文子夜歌
在书写的世界里,我们总是轻易就涉及到死亡,并且根据自己的习惯赋予其许多主观想象和感性色彩。我们铺张笔墨,力图使我们笔下的死亡事件变得意义非凡、直切人心。可真实的死亡,永远有我们笔触抵达不了的地方。黑花是我家养了两年多的一条狗,它死于一九九一



在书写的世界里,我们总是轻易就涉及到死亡,并且根据自己的习惯赋予其许多主观想象和感性色彩。我们铺张笔墨,力图使我们笔下的死亡事件变得意义非凡、直切人心。可真实的死亡,永远有我们笔触抵达不了的地方。
黑花是我家养了两年多的一条狗,它死于一九九一年的夏季。这个时间是我后来推算得出的,虽已过去多年,但我这个推算还算准确有效,我从我的入学年龄,还有黑花初来我家的日期,以及死后情景的前后判定,最终推算出黑花的具体死亡时间。我认为记住这个时间非常有必要,黑花可不是一般的狗,它是一条有名字的狗,这让我能直接用它的名字来叙述跟它有关的死亡,而不必费劲地用这条狗那条狗之类的统称来代替说明它到底是哪一条狗。
农村人养土狗基本上是为了看家护院,自然比不上城市里那些高贵精致的宠物。它们一律叫狗,都有一身黑污蓬乱的毛发和一张略带悲戚和伤感的狗脸。没有谁想去该给它们取一个名字,没有谁觉得它们也需要一个名字。而名字在这个世界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其特质还常常印证在一只普通的动物身上。我的童年注定要失去这只名叫黑花的狗,幸亏它有了名字,才得以让我在令人失望沮丧的岁月里长久保持着对它的回想和情感。
黑花来我家时的情形在它后面的死亡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也就无多少叙述的必要了。我只能笼统地说一下,出于孩童的机灵和天真,我一时兴起给它取名黑花,从此有了跟它亲近的理由,在长达两年的相处中我们建立了非同一般的感情。
我记得午后天气炎热,我跟黑花躲开人群,远远地离开山寨,独自在一座长满枞树的山岭里玩乐。那时候,我们丝毫没有觉察出山的阴影里已经包藏了几双罪恶的眼睛。一块肥硕的肉片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黑花的好鼻子很快就嗅到了浓烈的香气,它挣脱我,跑向那个致命的诱惑。我还没有决定是否要阻止它接近来历不明的食物时,它已经很敏捷地叼起了那块肉。随着
“轰”的一声巨响,四周的尘埃在我们身边夸张地扬起膨胀飞散,我的耳朵在那一瞬间失去听力,我呆呆地回不过神来,黑花已经抱着脑袋惨叫着倒在地上翻滚起来了。
它的整个嘴被炸烂了,往日里柔软厚长的舌头鲜红一片,如破絮,中间豁然一个洞口,周围堆积着血肉泡沫,丝丝缕缕,不停滴落。我想走上前去,像以前一样抚摸它或者抱它在怀里,可理智很快告诉我,这样做是徒劳的,而且很危险。因为疼痛已经让黑花处于疯癫状态了,它已经不认识我了,更不知道向我寻求帮助。它从山顶一直滚到山脚那铺满干燥苔藓的平地上,它的四肢一会儿高抬起,一会儿蜷缩起来,整个长身子痛得痉挛。整齐平滑的苔藓坑坑洼洼,千疮百孔,被它用嘴用利爪东一块西一处的掀开,像美女得了最厉害的皮肤病一般,疥癣斑斓,浓汁四溅,露出下面湿漉漉的黑色沙地。一些落地的金黄色松针镶嵌在它黑白色的毛发里,闪着针棘一般的毫芒。
我双眼火烫,站在一棵大枞树底下浑身无力地看着这一幕人间悲剧。“黑花,黑花!”我只能这么无助悲切地喊它的名字。我绝望地看着它,若非有这个名字可喊,我想我一定比它更先痛死。此时,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这个名字了,我反复地喊,它像一股巨大的力量,支撑着我。我只有一遍遍地喊,才能使我的恐惧和痛苦稍有缓解,并从心里一丝丝拔除抽离。山顶上人影憧憧,枞树林里那些挤着身子而来的风拼命将他们的说话声送过来,隐隐约约,荡起一圈圈无形的涟漪,像莫名而刻毒的咒语,围筑着我们,黑花因此而走上死亡。从那以后,我讨厌一切身份不明的人,对他们,我怀有一种偏激而非同寻常的戒备心理。对于我的黑花来说,他们全都是绝对意义层面上的凶手,黑花们早晚有一天要被他们戕害,死在这个含混的世界里。
在那个孤立无援的下午,我艰难地守着一只原本鲜活的狗,看着它活活痛死。我既不敢上前去阻止黑花那疯狂不停的撕咬和翻滚,又不敢离开它独自回家去。黑花折腾嚎叫了几个小时,声音最后渐渐沉寂下来。我像一株遭雷击遭蚁蚀空的枞树桩子,僵硬地戳在黑花的尸体前面,失去了动弹的生气。直到天色黄昏家中大人觉察到异常寻找过来,我和黑花才被他们带回家。
当时我年幼,但我已于这场屠杀中隐约窥见了人对动物那种任性而放肆的占有阴谋。我对黑花持续保有少年人的激情和超乎寻常的丰富联想,可它却在我面前演绎了那么逼真惨烈的死亡过程,正因为其死亡清晰入目,铭刻入魂魄,我倒常常恍惚如梦里。梦里,它似凄厉凶猛的恶兽,盘踞在我的日子里挣扎、翻滚、撕咬,嚎叫,痛苦不堪。它的死亡让我付出去的感情一下子失去了反弹力,我感受不到任何回应的温度,一下子落入了真空地带,找不到倾泻的出口。
后来我才知道,每个寨子里总会有那么一类人,整日里邀群结伙游荡在山林里,窥视着山寨里的秘密和动静,尤其是那些有狗的人家。只等主人不在家,狗落单时,他们便对狗下手,然后躲起来享受一顿狗肉大餐。黑花由此而亡。因为我一直不肯走开,使那群躲在暗影里的人有所顾忌,最终没在我面前劫掠走黑花的尸身。我的父母庆幸我的毫发无损。在他们的阅历和经验里,场面实在凶险,假如我对那块覆盖着雷管炸药的肉块感兴趣,假如我离黑花非常近,那么最终受难的也许是我而不是黑花。他们的悸怕和注意力全都在我身上,对于黑花的死就显得心不在焉了,并且秉持着天经地义的观念,心安理得的烹食了黑花鲜美醇香的肉身。这就表明,无论黑花们怎么死,都无须再三辩白,它的最终归宿是人那个可怕贪婪的胃囊和欲望之坑。
黑花死后,我家先后又养了好几只狗,它们的名字一律叫做“黑花”。黑花的死,让我从此留意起了动物们的死亡名单,宰牛杀鸡、养猪屠狗,烹鹅食羊,猎兔取鱼……茧蛹、蚜虫,蝉卵,有时候甚至是一只连牙缝都塞不满的小麻雀子,这些动物在我面前排队进入死亡阵营,献祭人类的餐桌。
记得我父亲每次杀鸡剖鱼时都走到院坝拐角处,悄悄地进行,不让我们孩子看见这个动物的死亡场面,等再见时,它们已经变成餐桌上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肉块了。湘西人有过年必杀年猪的习俗,我家也常常是在天要将亮,孩子还没起床时进行。往往只在睡梦中迷糊听过几声猪叫,过后我们已经满嘴流油,吃上猪肉了。在这些过程中,人们认真、虔诚,毫无做作之态,我们需要动物的肉身来保障我们的生存,来壮阔丰富我们的物质生活,这是值得敬重的。双方正面坦诚直视,虽然谈不上公正平等,但至少人的行为是光明磊落的。我对这些动物的死,多少有点无动于衷麻木不仁,并且觉得家畜们生来就是为了人的各种生理需要而存活的,这是它们存在于世的终极意义。以至于我从黑花的死亡之中顺利暂时逃脱了出来,视动物的死亡习以为常。
待到年长,我已经可以去直视一些动物的死亡场面了,也无须捂上耳朵拒绝去听那种死亡的声音。也许我比那头垂死挣扎的猪更清楚它下一刻的命运,但我已然麻木,并早已失去了敬畏之心,我在餐桌上大口咀嚼着它们的肉,比我的父辈们显得更要心安理得,更享受那种肉质的鲜美和死亡的气息。只是偶尔想起黑花来,那颗平滑的内心才微起纹澜,裂开一圈圈刺痛的涟漪。杀鸡宰鹅,对动物来说,它们的生命就此陨落,对人来说,不过是最平常的一件事。这些遭到杀戮的家畜们,全都是没有名字的,就如动物群体这个笼统的概念一般,没有具体和细化。因此,只要我们能逃避那个现场,就能心安理得地咀嚼着美味的肉质,而不必在长久的岁月里回想起它们短暂的生命过程和令人悲伤的死亡。
在人跟动物的博弈中,充满了对峙、掠夺、利用,奴役,这是二者关系中的永恒主题。人对动物的呵护喜爱和饲养全都建立在动物的功能基础之上,这种关系随着人的各种需要,最终会被破坏掉。如何讨巧卖乖聪明伶俐的动物都难以逃脱被宰杀、被暗算、被贩卖、被奴役致死的命运。亲密、亲近和依靠只是一些可遇而不可求的温情插曲,类似于舞台花絮,用来点缀生活航船的小浪花而已。
而我对待它们的冷漠态度,是不是因为它们皆是一群身份模糊,不明个性,没有名字标识的缘故?如果动物有名字,虽不能保全它们,但人在终结它们的生命时,应该会踌躇一下,犹豫一下,或者会选择一种相对温和的手段,使杀戮过程不显得那么惊心触目和痛苦惨烈。
高中阶段,一次放假,我坐县城的大巴返家,车子行至半道峡谷区,于青山碧水之间,突然一个急刹车,一车人顿时从昏睡、凝滞和无聊中惊醒了过来,依照惯性尖叫着朝前扑倒。原来公路前方的山边小路上出现了一头羊,它东倒西歪,摇摇晃晃的朝我们走过来。羊的头顶右角处污着一片血斑,颜色新鲜,尚在淋漓滴落。后面追上来两个男人,嘴里骂骂咧咧的,其中一个样子凶恶,双手横拿着一根粗壮的大木棒,不难想象,那头羊刚刚被人袭击了一棒,正打算逃跑。追来的男人很快朝着濒临死亡的羊头抡了第二棒,或者已经是第三棒第四棒第五棒,羊发出了一声类似于妇人受辱时的凄厉之极的长嚎,在车头前方,朝着车里的人跪下了双前肢,猛然匍匐在地。那一刻,我绝望地发现自己的双膝一阵阵发软,有一种要对这头羊下跪的冲动。
在长期的处世哲学里,人已经习惯了对动物圈养占有和无休止地进行贪婪劫掠,奴役或者取食其皮毛躯体早已经成了天经地义约定俗成的事实。只是,真的必须要用到如此赤裸和残忍的杀戮方式和手段么?没有什么比用卑劣可耻的手段来劫杀一条有名字的狗更让人悲愤的了,他们侮辱了死亡,践踏了一个个体生命的尊严。而这个个体生命正是体现在它有名字上。所有,既使当年他们成功杀死了一条狗,还有当年的我不堪一击,他们仍然不敢出来在我面前现形并取走成果,不敢在一个孩子面前泄露自己的名字。
就如同想起黑花的死亡一样,我也想反复地去追忆这只羊的死亡过程。遗憾的是,它是一只没有名字的羊,这让我没法在漫长的时间里永久地去祭奠它追溯它,就连当时,我都不忍心看清它的长相,更别说在后来的日子里回忆起它的样子来。它没有名字,它就死无对证,那些当时在车里亲眼目睹它死亡的人在回忆起这件事情时只会说,一只羊被人杀死了,一头人养的动物最终把自己献祭给它的主人了。他们不会说杀死了一头叫xx名字的羊。肉身可以被杀死被消亡,但一个名字有永不腐朽的魔力,如同这个世界上长存的精神、思想和灵魂,具有永恒的生命力。人可以杀死一头羊,但永不能杀死一个名字。
多年来,我一直细究我对黑花的感情,为何如此醒目惊心长久?或许是因为我赐予了它一个名字的缘故。因一个名字,我对这只狗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感情,又因为这种人与动物之间的感情,我迫切需要把每一只狗都取一个“黑花”这样的名字。有了名字,便有了具象的身份符号,将它一下子从群体里凸显了出来,它的个性得以无限放大,从而招集了普遍的情感关注,它成了人的视线里一个确切可见的对象,人放诸于非人类领域里的注意力有了具体的承载体。这样,我才有可能在它的身上给予更多的情感和关注,并把它就此从万千面容模糊的动物群体或者仅仅是狗群体中辨识出来。就比如,要认识一个人,我们的迫切愿望就是要先知道对方的名字。当一个名字属于一个人时,它就跟人融为一体,包容了人身上一切特质,性情、品学、相貌特征,以及跟这个人有关的故事和回忆。我无法想象自己会对一个不知晓名字的人保持长久持续的兴趣和情感,没有名字的人是无法长存于我们的记忆之中的。名字是个体的第二道影子,复制了个体行走于世的明证和痕迹。当我们跟一些人分离,多年后回想起来的首先是他们的名字,然后才是跟他们有关的事情。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一个影子,当他坠入黑暗之后,影子不复显现,此人也就像蒸发于大气中的一滴水,干净地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就像那几个杀狗凶手,我不知道他们的相貌特征和个性喜好,尤其是名字。这让我的恨或者仇视失去了焦点,无从投注,长时间过去,变得更加意义不明,最终作为一团混沌的他们在我记忆里像风浪卷过海滩一般被抹平了痕迹。
我写下这段话来只是为了表明我对名字的重视和敏感,同时对没有名字的一种恐惧。人一出生后,就有被赋予一个名字的权利,他的和亲朋好友、会根据自己具体的情感分量来叫他的名字,或者用一个代号来指称他,使之同旁人区分开来。那么动物们,我们除了一律统称它们为猪牛羊狗鸡鸭鹅猫狗鼠外,很少给它们之中具体的某一个赐予一个名字。于是,所有的动物都是一个模糊而混沌的群体,机械的茫然的无序的群体,围绕着人的生存而生存。我不知道这是人的悲哀还是动物们的悲哀。
黑花有名字,它才可以这样长存于我的生命里。这个意义不在于它,因为它已死去多年全无知晓,而在于我,我需要通过一只有名字的狗来时时提点我的记忆,并在回忆时获得一种永久的人文温情,来慰藉我的生活,来观照我行走于世的脚步。
养一只狗,然后取名为黑花,是否已经成为当下生活中刻不容缓的事情?
我是多么迫切地希望,给每一个我能遇见的动物都取一个名字呀。我真害怕有那么一天,人不再给自己的动物取一个名字,而仅以它们的种类来辨识它们。当有一天,它们全部灭亡,仅仅留下一个个名称,一群没有名字的动物将变成一组没有动物的名字:牛羊猪鸡鸭鹅猫狗鼠……当我们叫唤它们时,天地之间唯余空荡荡的回音,我们的缅怀将变得没有目的和毫无意义。


[ 本帖最后由 子夜歌 于 2012-5-14 09:1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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