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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生来,然后活着

2022-01-12抒情散文李兴文
真没想到,那个楼顶上至今还生长着很小的一丛草。草是绿色的,说明它们还活着。它们之所以还活着,确实应该谢天谢地,那里正好有一小撮泥土。宽广平整的水泥楼顶上之所以有那么一小撮泥土,很幸运的,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凹坑。楼顶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经年累月……

  真没想到,那个楼顶上至今还生长着很小的一丛草。
  草是绿色的,说明它们还活着。它们之所以还活着,确实应该谢天谢地,那里正好有一小撮泥土。宽广平整的水泥楼顶上之所以有那么一小撮泥土,很幸运的,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凹坑。楼顶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经年累月多有积尘,乱风吹拂,雨水冲刷,一些尘土就在那里攒聚了。后来当然就有了至少一粒草种子,春天来临以后,接连下雨,碧绿的草色就从那里冒出来了。
  楼顶宽敞而空旷,攒聚起来的泥土和孳生的野草都显得渺小极了,甚至不吸引鸟儿的目光,看上去,颇像一大片无边无际的沙漠腹地突然冒出一小块又可怜又珍贵的绿洲,实在可爱极了。
  雨后的阳光极有力道,灰白单调的楼顶很快就被烤热了,冷暖各异的空气意外遭遇在一起,对决和火并的过程引发了空气的扭曲和跳动,那一小撮土和那一小丛青草也跟着扭曲和跳动,土和青草的处境是灾难性的,但它们实在无路可逃。那样的楼顶不值得观赏,但那一小丛青草,似乎不断地发出呼唤或者呼喊,甚而至于可能正在哀号——只是可能,怕也真的没有人能够听见的——它们太应该哀号、太应该悲鸣了,也许它们真的在哀号也真的在悲鸣。那是一个恩惠和仇怨相叠的楼顶。至于草的种子,或者是自由流浪而来的,或者是“好风凭借力”。种子,原本到处都有的,在坚硬光洁的水泥楼顶上,草的种子应该没有任何停留下来并获得重生的可能,但幸好得到了雨水和乱风的推送,很意外,它们停留在那样一小撮积尘上了,又被雨水稳稳当当地安置在那里,真的很幸运,它们获得重生了,整个过程是无序的、随机的、偶然的。
  那一撮泥土很潮湿,那一丛草的长势也很好,很普遍的细叶青草,或者是“野猫谷”,或者是“麦青”,或者是别的什么草,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完全可以看做一般概念意义上的青草,因其太普通了,有无名姓都不重要。
  它们很孤单。
  水泥铺就的偌大的楼顶容不得任何弱小的活物在那里癫狂恣肆、胡作妄为,甚至看不到一只蚂蚁或者一只苍蝇。晴天的楼顶上除了阳光就是空气;雨天,除了空气当然还有雨水。楼顶被做成微弱的坡面,下雨的过程停止了,但雨水不会在那里停留,做楼顶的人原想将其做得绝对光洁平滑而略微倾斜的,原打算不让一星半点雨水在那里积存,但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上善若水”,水的处低积多和秉持公平的特性决定了水对环境状况具有高度的甄别、坚定能力。雨后,分布均匀的潮气很快被风裹挟而去,即便没有阳光,那样的楼顶很快也会变得十分干爽的,但不像修造者们当初想象的那样十分的光洁十分的平整,隐藏得再深的凹凸、起伏都将在水的检验之下原形毕露,无数的凹坑就显现出来了,里面积存着少量的雨水。经过太阳的暴晒,积水逐渐消失,看一看,阳光总是善于粉饰太平、包庇劣迹的,它如此化解矛盾的方法多么像弄虚作假、欺上瞒下的人。
  被雨水洗净之后再被烈日暴晒,楼顶的硬度好像还在继续增加,不然,楼顶表面的青光何以越来越明显了呢?绝对的事情不会发生,楼顶某处就那样意外地出现了一个较为明显的凹坑,日久天长就积满浮尘。在同比例条件下,如同生命禁区的楼顶上,那一小撮泥土和那一小丛青草俨然茫茫戈壁腹地一块梦幻般的绿洲了!
  如何证明泥土和青草的意义?谁来证明?有没有必要证明?问题是虚拟的,答案的有无同样无所谓,虽然问题仍然有被提出的可能,也有被分析的可能和得出最终结论的可能,但确实仅仅只有可能,可能的事不一定都会发生。
  仿佛遭到掠夺一般,泥土中所含的水分很快被阳光烤干。从色相上看,泥土和水泥浇筑板面很快混同。前面,关于青草在烈日如火的环境中哀号和悲鸣的幻想与假设跟青草和泥土本身并没有任何直接的关联。谁在同情,青草和泥土有没有、会不会收到那一份虚拟的同情心,都是无法求得实证的。
  雨后,半天时间又过去了。天上,那是何等严酷的烈日艳阳,泥土早已经干缩,青草早已经萎顿,但还没有干枯更没有死去——出现这种悲惨的局面尚待时日!真的尚待时日!因为这是由草的生命力所决定的。
  细长的草叶完全萎蔫,从叶尖到叶根部逐渐干枯,最后的样子,仿佛“清明”节那几天里野地里的坟头上飘荡着的“压纸”——说来也怪,草叶干枯以后的颜色和清明纸的颜色都是很相似的——日晒雨淋之后,免不了要在风中嚓嚓作响了,很容易给活人的心里催生一炬而灭的联想。不过,事情发展至此好像也应该算作一个结局了。作为一丛草,“活”的迹象完全消隐,关于“活”的念想和话题再也不会发生。时光里的流变实在过于庞大且复杂,微观的东西本就不会引起更多的关注,何况还有那么多宏观显眼的东西在喧嚣着、变迁着、更替着。
  说起来,我和这个楼顶还有一些牵扯的,因为那座楼曾经是我一个朋友的居所,我们在那个楼顶上喝过茶,喝过酒,谈论过女人、吹嘘过自己的风流史。那时候,朋友培植了许多盆景,因而,那个平庸的楼顶并不是彻头彻尾的平庸,春夏秋冬各具奇趣。朋友在制作盆景作品上眼光独到创造力非凡,成品所含的艺术美感和文化气韵令人感叹,或者千年古韵,或者万古颓颜,或者青春灵动,或者异趣横生,或者疏梅艳棠,或者枯枝垂藤,我们无不折服。常坐楼顶,便有松下听雨和广袖穿风的高致,那时候的楼顶是不必奢谈生机与活力的。在城市,那样的楼顶实在难得,那样才情不俗的朋友更加难得。
  但他遭逢离异了。
  他和他的盆景作品从楼顶悉数迁出,然后楼顶被彻底清扫过,彻底清扫之后,寡居的主人似乎还不解恨,又用高压水龙冲刷,仿佛不光是有形的事物,就连无形的气味和记忆也要清洗干净,如其不然恐怕还得将楼顶拆除。于是,在那个我们很熟悉的楼顶上,尘是后来的尘,土是后来的土,种子是后来的种子,青草是后来的青草——那个可怜的寡居的女人,她实在没有想到,楼顶上那个不可见的凹坑还是原来的!
  不离异的家庭都是相似的,离异的家庭各有各的不似。人所苦心经营的东西竟是那样的来去无常、归属无定,虽然把持有时,但也聚散难测,看上去,想起来,过程和一株青草的境遇相差无多。
  家庭的解体绝非简单的形式意义上的分开、离散。作为人的情感与理性共同构建起来的结合体的核心价值观竟会那么快就沦丧,主要成员均未能够继续坚守。分开以后,大抵再也无法一起回到原处,更不能完全恢复原状,继续漂泊和继续离散的命运是注定的。那应该是一种类似于风吹云散的过程吧,风去了哪里,云去了哪里,不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风吹过了,云也流散了,有一个很大的空旷感觉留下了。空旷感觉偶然得以安慰的时候,好像满世界都流溢着苍凉,仿佛大片田地休耕了或者干脆被废弃了,荒寂多年以后榛莽丛生,再动斧斤也意义无多了。苍凉得太久了就是狂野,狂野得久了就会流离失所、瓢忽无定。人与人之间,突如其来的无序状态是那样的令人心怀哀莫。没办法,必然发生的必然不可阻止。自由与禁锢好像门里门外的关系,看起来简单,真正要走进或者走出,才觉得很难、并且是难上加难!但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开始了,必须应节而动了:出门了,还得进门;进门了,还得出门,都是必然的。整个过程多像离开母株开始流荡的种子,都想落定,都想尽快获得重生,但事不由人。不知有多少种子并未落在可靠的处所,有多少种子并没有成功重生。侥幸得以重生的,重生的过程和重生的状态又无一不在表明,一切一切,都是新一轮内容和形式的重新确定,当然也是暂时的确定。楼顶上那一撮土所生的青草,何尝不像瓢忽无定的人,幸福吗?满意吗?还真的不好说。
  偶然路遇他或者他的前妻,我总会想起劳燕分飞,甚而至于,有时候看到他们分别踽踽独行且满脸倦色的样子,我又会想起腹中空乏又伤痕累累而不得不继续前行的斗兽。怜悯之情油然而生,遂贸然打电话问他。
  你现在在哪里?
  我……有事你说吧……
  一起坐坐吧!
  ……今天正好有事……改天吧……
  后面的尴尬时段很短暂,但听得出他的身旁有声音好听的女人。
  很像一粒种子,他又要落定了或者已经落定了,祝福他,一切进展得很快!但愿但愿,他的人生能够尽快再次生根、发芽!
  离异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们各自的灵魂里应该读出现过一块空旷且苍凉的“楼顶”吧,没有寸土,没有寸绿,可以想象又很难想象,那是何等凄惶而无力而又难以落定的日子。
  落定了的,想着生根、发芽;生根、发芽了的,想着尽快长大、开花、结出果实,最终成功孕育出种子。因此,人间世相才这样繁杂而忙碌吧。
  楼顶上那一小丛草在强烈日光照射下继续萎蔫下去,仿佛执意要回到此前某一段更加适合它们的时光里去;会不会下一场雨,什么时候下雨,都是很难确定的,活着的东西,竟也会有这样前路不明的。而人,何尝又不是如此呢?关于平安、幸福,世间的说法真是太多太多了,无法准确听取也就等于没说。楼顶一样的生存背景又有几人能看得出呢?有些东西,在只有概念而未曾亲历的时候,于人都是无关痛痒的,但有经历和体验,也许才能够真正明白平安、幸福这些语词所包含的本源意义。兵燹匪患,流离失所,生离死别,昏政乱世,悲欢离合,生死抉择,七灾八难,九死一生……有没有遇到过呢?若回答没有则很遗憾,说明那样的生命依然是一粒瓢忽无定的种子,没有落定,更没有获得重生;若回答有、特别是还有机会来回答,那就值得深深祝福了。因为亲历过,并且毕竟获得重生了,也在正常地活着,一定有更加深刻更加清醒的认识,那是天大的好事,真的值得祝贺!过程不变,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所谓果,大多时候就是种子,那才是最有意义的也是具有终极意义的。至于下一轮的重生和下一轮的悲欢离合——祝愿人人都赶上好运吧!
  2014-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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