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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热土

2022-01-10抒情散文雪笑
人类不再茹毛饮血而进入文明社会的标志,除了直立行走与餐用熟食之外,至少应该还有一个,那就是不再动物一样卧在潮湿的土地上“穴居”。天是房,地是床,其实殆与兽近;拔土而崛起,离地而高卧,方为我们骄傲的人之居所。这个让我们不再席地而眠的地方,在竹……
  人类不再茹毛饮血而进入文明社会的标志,除了直立行走与餐用熟食之外,至少应该还有一个,那就是不再动物一样卧在潮湿的土地上“穴居”。天是房,地是床,其实殆与兽近;拔土而崛起,离地而高卧,方为我们骄傲的人之居所。这个让我们不再席地而眠的地方,在竹木丰富的南域,为床,而在举目皆是黄土的北国,一般就是土炕。   坚实的土炕,宽大的土炕,就是北国老百姓的一方亲亲热土。一般北方人只要听到这个炕字,屁股下面即可以隐隐回味起当年睡在热炕上的那种舒服来。   在中国的北方农村,再穷的人家,也有一方土炕;再寒冷的冬天里,也有一方温热的土炕。“冰锅冷灶”四字,常是人们对于家庭困境的形容,如同曹雪芹用“绳床瓦灶”四字来形容自己的窘况。如果一个人穷到夏天连一个睡觉的土炕都没有了,如果一个人穷到冬天连一方温热的土炕都没有了,如果一个人的死,是那种饿死在冰冷的土炕上的死,则他的死就是天下悲凉不过的死了。所以,一方温热的土炕,就是穷人的温床。穷而坐在那样的土炕上,一个人至少觉得还有生活下去的希望,因为他至少觉得还有一方大地的手掌是温暖的,自己至少还没有被大地抛弃。   所以,当冬天就要来临的时候,美国作家欧·亨利《警察与赞美诗》里的流浪汗苏比就开始设法进监狱了,中国暴富的企业家的小老婆就要欢天喜地地取出裘皮大衣了,而家居于土炕上的人们也就要准备好填炕的燃料了。   过去,在漫长的冬天里,没有暖气,也没有火炉子,一家人的取暖,就靠一方土炕,所以,为了喂饱那个黑黑的炕眼门,秋天扫起来攒下的树叶儿烧完了,夏天拔回家来的麦茬也烧完了,人们就背上背篓去山坡上铲草根——那是多么残酷的一种对大自然的掠夺啊,离离的原上草,是连野火也不怕的,因为春风里它们都会再生,然而,他们却怕铲,连根铲除了,一切再生的希望也都破灭了。幸运的是,这种景象现在是看不到了,时代在进步,远来的煤炭救下了那些山坡上的草。   记得我小时候,即六七十年代,生产队一年至少两次要把驴粪马粪牛粪之类论工行赏般分给农村人民公社的社员们。社员们如获至宝地背回来,摊在院子里,用棍子搅来搅去地晒干了,冬天就用来烧土炕。我们邻居的王老头,每天天不亮就绕村转洼去拾粪。每当他看到谁昨天晚上屙在那里的一堆屎时,他的眼睛里就有亮光闪过。他的生活逻辑一定是:爱生活,就是爱粮食,就是爱长粮食的土地,就是爱多长粮食的肥土地,就是爱能让土地肥起来的粪便!我虽然没有像他一样去拾粪,但是我毕竟还是懂得了这样的生活逻辑:你爱温暖么?那就要爱热炕!就要爱能让炕热起来的驴粪、爱马粪、爱牛粪!当然,我同时也对“驴粪蛋上落下的霜”深有印象。这一经历让我后来骄傲不已,因为老师讲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时,有好多城里的同学竟然对一个老女人的脸如何像“驴粪蛋上落了一层霜”大惑不解。而我却知道那个比喻无穷的妙处。于是我就乐得拊掌大笑。笑得他们愣是不解,脸上淡漠的表情像是驴粪蛋,于是我复大笑!   笑得驴粪蛋上又落了一层霜。   像糖多了反而不甜一样,纯用驴粪煨的炕,除了炼丹炉里都可睡觉的孙悟空,除了想锤炼出火脊背金屁股的人之外,谁也消受不了,因为太热,热得让人感到是“热锅上的蚂蚁”。于是聪明的人们就要往驴粪里掺和一些土,半筐驴粪半筐土,这样煨出来的土炕,才是不温不火从容惬意的一种温暖。睡在这样的炕上,连梦都是温暖踏实的,一觉醒来,我们的眼角会结出两枚淡黄的睡果——不知什么人把它叫做眼屎,叫得太俗了。隔着睡果,看见老父老母正在炕头上盘坐着进早餐:一盆木炭火,鲜美如一朵热烈开放的花,一边煨着一只茶缸子,里面滋滋地响着,煮着两颗红枣、一撮茶叶,一边烤着颜色渐渐变得焦黄的馍馍。他们吃一口馍馍喝一口茶,说几句话——这就是我记忆中的早餐,这就是我记忆中冬天的土炕头。在这样的热炕上你如果还想学习,那么,电脑肯定是搞不成的,除非你怀里抱一个东芝笔记本。坐在这样的热炕上,最好是抱一本书去读,最好也是闲书,如金庸的小说,因为不需要做笔记。就是读着读着睡着了,也不 打紧。小时候,就在这样热热的土炕上,在大地的温暖中,在泥土的气息里,在燃烧的草木的味道里,在透窗而入的明亮的雪光下,我斜倚在土炕的一角,读了好多的书,也做了好多的梦。   客人来了。   客人来了,主人马上就要下炕相迎。被子一甩,脚一伸,就到了炕边,两只热乎乎的脚在地上找到鞋子胡乱一蹬,就站到了当地上,就接过客人手里的油卷卷或者油圈圈,然后让客人上炕。不管你走了多远的跑、不管你脚窝里有多少的异味,也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一样,一样地要让你上炕。入乡随俗,所以客人们一般也不推辞,左脚蹬掉右鞋,右脚蹬掉左鞋,迅速地就上去了,迅速地就把破着袜子的脚伸进被子里了。这样爬上炕去,把腿盘在热炕上,再扯过一个被角来盖上。如果还要暖手,就得把手也塞到被子下面去。如果还要暖一暖脸,没有其他的办法,只有先把手暖热了,再用热的手掌去暖那冰冷的脸蛋。主人呢,他们马上就会搬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炕桌来,梨木做的,光洁,坚实。炕桌上很快地就会出现烟、酒、火柴、糖果、瓜子等等,最少不了的就是煮罐罐茶的小炉子。然后主客相对,盘腿而坐,开窗面圃,把酒话桑麻。很快地主妇也就切来了黄萝卜丝、炒来了鸡蛋和花生豆。她们一般只在炕沿上稍坐片刻,一只腿吊着,打个问讯,问的也自然是孩子他妈好吗?孩子他婆婆好吗之类女人家关心的事。   三五句话过后,她们就到厨房里擀面条去了。   夏天,卷起褥子和毛毡,只一张竹席光光亮亮地。那是多年的竹席,一闪一闪的也是时间积淀于其上的光。躺在这样的竹席上,如卧竹林之下,凉风偶至窗前,则身子为之一爽。这时如有光屁股的孙子在旁,小指甲抠着竹席的缝儿,嘴里咿咿呀呀地学着稚气的人语,这便是老人们最幸福的时刻。这时候,由于高兴,于是胃口大开,于是朝厨房里喊一声:“凉面做好了么?端上来!”这样的呦喝,简直就是人间的一声仙乐。   就是中国北方老百姓的赞歌。   这样凉爽的土炕,这样温暖的土炕,我却有好多年没有睡过了。我甚至好多年不曾记起了。   我的楼下,一楼,有个小院子,一直花木葱郁。忽一日,主人大兴土木,盖了一座房子。当我闻到了熟悉的草木的烟香,当我知道那是烧炕的青烟正在城市的一角缭绕而起,当我知道那是主人为自己农村来的老母亲专门盘的炕时,我突然对他们感到了无比的亲切,就像是在陌生的大城市里突然遇到了一个自己村子里的人。那一天,我靠在自己的窗子里往下看,我突然对幸福有了一个重新的理解:人们都说脚踏大地好,可是睡踏大地,那才是真正的好。我们现在住在高楼之上,复又睡在高床之上,我们远离了大地也久矣,我们心里的不踏实感也久矣。刚上大学时,突然地睡在了身下空空荡荡的木床上,那一夜,我的心里感觉好不踏实,老觉得不敢翻身,一翻身,床就响,就摇,就动,像是一个北方人突然坐在了晃荡的船上。应该说从那时起,我的心就悬悬地提了起来,再也没有放下过。前年我到深圳,住在十几层的高楼上,我睡的床紧靠着窗子,窗子下面就是十几层高的“悬崖”,如果不是那窗帘,如果我的身子和悬崖之间不是有一道墙,如果我能直接地看到自己其实就是睡在悬崖的边上,那将是多么地让人胆战心惊。越是到大城市,我的心越是这样悬悬地提了起来。越是到大城市,我越是对家乡踏实的土炕感到怀念。   我怀念土炕是怀念一种坚实的依靠,是怀念一种大地给予的安宁。   大地是多么地让人能够安宁呢?某一个夏日的傍晚,当你散步在山坡上时,你走累了,你可以试一试。你找一块被阳光晒得还在微微发热的土坡,躺下去,眼睛看着天空,你的背上就会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撞击和力量,你会不想站起来,却想闭上眼睛,呼吸停匀地多睡一会儿,好好地体会一下那种与大地亲密接触的安宁与快乐。   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在山里劳动,累了,我就躺在山坡上。我的身旁是一片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和青青麦田。我仰望着蓝天,用直挺挺的全部的身子接受着阳光的照耀。我的胸部和脸上是热的,同时我的背部也是热的——当我躺在山坡上的时候,那方山坡就把它从太阳那儿接受的所有热力紧紧地贴在了我的背上。那是我还年轻,我就躺在山坡上唱歌。像一株油菜花,我在那个山坡上努力地奔放着我浑身的金黄与芬芳。二十几岁的时候,我在一个乡村师范学校做教师。春天的下午,我们常常到学校对面的山坡上去晒太阳。我们躺在寂静的大地的一个偏僻的湾子里,看一阵书,读一阵书,议论一阵书,几个书生,一方乡村,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而在后来我三十多岁的一个夏日黄昏,我散步在学校后面的山上,累了的时候,我也在山坡上小睡过一阵,回来我就写了一首诗《睡在山坡上》,诗云:
走着走着就走累了
一道野菊花地埂
俏在我面前 一阵酸枣花香
将我击倒在美丽的山坡上 风吹来一方淡蓝的天空
盖住我的骨头
盖住我的面庞 我感到自己的眼睛里秋水荡漾   从诗里看,当时我睡在山坡上的时候,好像有着一种深藏的忧伤。   我知道,一个人不能带着忧伤归入大地,当一个人最后死去 时候,他一定得超脱于这一切人生的苦难与幸福,他可以对生活不再乐观,但是他也应该对生活不再悲观,他应该对生活感到达观——豁达,明白、开通、觉悟!我知道自己离这一切还很远。病中的母亲昨天告诉我说:她有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人家给她分了一个新房子,她进去一看,却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土窑洞,而且她闻见了一股土的味道……是的,当一个人于世不久而于死日近的时候,他就会闻到土的味道,他甚至就会觉得土的味道是那么的香!那是大地对一个人的呼唤,每一个人最后都能够听到这种呼唤,拒绝它是不可能的,忍受它也是不明智的,最好的态度应该是欣赏它——觉得土的味道是那么的香!到了一定的时候,这种态度就会自己来到,像到了时节就会如约而至的风和雨,自自然然地,它们就来到了我们的生活中。   当然现在,我们还不能理解这一切。   我的父亲去世在医院的钢丝床上。医院的钢丝床,应该是世界上最不能让人安眠的床,对于在痛苦中挣扎的病人来说,那摇晃的弯曲的不能给你力量却能夺你力量的钢丝床,几乎是一方小小的炼狱。我永远不能忘记父亲临去世的前夜,他心里实在是太痛苦了,他的身子也实在是太痛苦,他就坐到了过道里。因为是半夜,过道里几乎没有人,我父亲后来竟离开椅子爬到了过道上。后来,他索性睡在了过道上。他就那样静静地爬着睡着,静静地体会着身子下的一方坚实,也静静地感受着来自那坚实的一种支撑与力量。他对我说:真好!真想就在这个地方死了。   一个人一生最后的一件幸福事,就是死得其所,比如一个农民死在土地上,比如一个战士死在战场上,比如一个水手死在大海里,可是我的父亲却死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对于一个半是农民半是工人的父亲来说,这不能不是他最后的一件憾事。前年,我们终于在老家里找了一块向阳的山坡,把父亲的骨灰埋葬在了桃花园里、高山之上,村子背后,我想:我的父亲应该能够安息了。愿坚实的大地宽厚地收留他倔强的灵魂吧——他是那样地向往着大地!   大地确实是我们最后的也是最好的归宿。它是我们生命最后的热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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