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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老屋老妈

2022-01-10抒情散文阿贝尔

老屋老妈老妈进城在二哥家煮饭,我时常在下午叫她出来。特别是冬天出太阳的下午,我陪她在河堤上走,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们的影子看上去也暖洋洋的。老妈不停地说,说她身体的病痛,说她吃的穿的,说她在乡下老屋的日常生活——我不知听她说过好多遍了……
老屋老妈   老妈进城在二哥家煮饭,我时常在下午叫她出来。特别是冬天出太阳的下午,我陪她在河堤上走,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们的影子看上去也暖洋洋的。老妈不停地说,说她身体的病痛,说她吃的穿的,说她在乡下老屋的日常生活——我不知听她说过好多遍了。她的鸡是开年报的,9只喂的还剩5只了,有两只小母鸡在下蛋了(说到小母鸡下蛋,老妈乐了,像是有了蛋就有了安详充实的晚年),她还在种园子,金德哥帮她种的,蒜苗已经可以掐着吃了(一定是要掐着吃的,不能扯,扯了哪里有那么多,来年到哪里去找蒜薹吃?)。老妈还说到李蕙给她打电话,打到坎下胡玉芳家的,问她还有没有钱花,好给她寄钱,她说她还有,还多,上次的三千块还剩一千六。老妈说她在电话里给李蕙报帐,买了一套保暖内衣两双袜子一顶绒线帽子,金德哥家的奶妹过酒席送礼,电视机坏了修电视机……妹妹笑了,妹妹说,妈,我哪里有闲心听你报帐,我在工地上,你莫节约,该咋花就咋花,花完了给我打电话,也莫向三个哥哥要,他们主动给你你才接。走累了,我就带老妈去公园里要两杯茶,坐坐坐。看见来倒茶,老妈总是说,要一杯就是了,我不渴,我不爱喝水,水喝多了老跑厕所。每每那时,我便又要说老妈几句,说她节约了一辈子还要节约一杯水,说喝水的好处,说就是要多喝水。茶倒在茶几上,还烫手烫嘴,老妈就端起来喝,边吹边喝。我不再说什么,只看着她,有时也不看她,目光越过她的头顶去了她身后的远山。太阳就是远山那边,它把远山照得明晃晃的,把远山的冬天的空旷和寂寞也照得明晃晃的。我目光落在远山,心思却在自己的内里,记忆的,现实的,形而上的,形而下的,经济的,感情的……老妈喝过两口热茶开始说话,说她的近期打算远期打算,她要看蚕,要买几只兔子养,要整修老屋,换些椽子檩子。我听着,老妈显得很满足,便也说得更起劲。我知道,大哥二哥妹妹一定不曾像我这样听她说过话,当面不曾,电话里更不曾,他们一年四季没有哪一天不忙,他们或许会觉得老妈有吃有穿已经够好了,听她说话纯粹是多余的。   公园里很安静,就是有几桌人在打麻将也很安静。落叶和不落叶的树木相间,灰和绿都变得很淡,太阳光再一铺洒,色彩便彻底被忽略了。起身前,我问了老妈一句,你觉得你一个人住在乡下老屋,过得好不好?老妈说,我觉得还是好,有吃有穿有钱花,只是到了晚上,看了电视,睡不着的时候,有点……老妈没把话说完,站了起来要走。我说是不是有点寂寞。老妈说,我不晓得寂寞是啥,只是到了天黑我就感觉一个人不好。我注意去看老妈,老妈的确很老了,脸已经完全是一张皱纹的面模。有眼泪从眼角渗出,清亮得像很淡的露水。我能够想象一个70岁的老人独居乡下的情景和滋味,特别是夜晚的情景与滋味。   一个飘雪的冬天,突然接到大哥的电话,说他回老家了,他要把老妈接到他那里去。我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长长地出了口气,就打车回老家了。   从金洞坡看过去,我家老屋像一幅收藏百年的水墨画,沉浸在密集的雪花的迷朦里;光秃秃的椿树,开花的竹子,枯死的樱桃树,挂满干枯的青苔的断墙,衬托着老屋的颓废。再往前走,我就看见了停在后门外土路上的卡车和往卡车上搬家具的人。嚯哟嚯哟,好多人肩上抬着杠子,喊着号子,却是嘻嘻哈哈的。大哥嘴里叼着烟,站在卡车上指挥着。看见我,人们停了手头的活,目光齐刷刷投过来,又都齐刷刷叫我“兄弟”。我给他们发纸烟,他们相互点火。土路两边的竹子开花了,脱光了叶子,有的已经死了。大哥从卡车上跳下来,问我吃了没有。很多年很多年了,我们早已不缺吃的了,可见面还是这样问。大哥依旧干瘦,用老爸当年的描绘就是一根麦杆顶个鸡蛋。大哥从小就胃不好,一直不好,吃药也不好,麦杆顶鸡蛋一直是他的素描。大哥脸色也不好,干,皮肤皱巴巴的,眼睛里也少有鲜亮。   这阵装东西,今天就要走?我点了支烟。大哥说,铺都拆了,今天不走在哪里睡?我说,这么急啊?跟我进城去吧,给二哥打个电话,你也难得回来,我们陪妈吃顿饭,你们明天一早直接从城里走?!   大哥说他现在没跟妹夫打工了,他开了餐馆,还没有请到合适的人,忙得一塌糊涂,今晚上赶回去明天一早还有好多事要做。   我在老屋深处看见老妈,她正在忙着收拾她的衣裳,大包小包装了几大坨。看见我,老妈有些惊异,问我咋回来了。我说大哥个我打电话了。我着着她,泪水慢慢渗出了眼眶。好在屋里光线暗,我们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你决定跟他了?我关了门悄声问老妈。   老妈说,当初分家我是分给他的,他要喊我跟,又开了车回来接,我咋个说?   李蕙怎么说的?我提了提老妈装的包,个个都沉。   她能咋个说?她说,跟大哥也好,她也在那里,大嫂给我做脸色的话我可以跟她们去住!老妈说,我跟他们去了,也免得你随时跑回来看我,又买东西又打车,把你钱花了,我晓得你写文章挣个钱不容易。   我的眼泪突然流猛了,滴滴答答的。我说,妈,我知道你跟大哥也不好情愿,你其实不想离开这老房子,你其实一个都不想跟,你不想看别人的脸色,不想看到我们吵吵闹闹的。   老妈没有再说话,她面朝着窗子,还在收拾。我站在老妈背后,一把一把揩着眼泪。我觉得把情人搁在心里是美德,但仅仅把自己老妈搁在心里则是罪孽。   这个房间大,木板地,防潮,窗户又朝东开,向阳,一直是老妈老爸睡的,他们睡了很多年,我们兄妹四个也都是在这里生的。可是后来我们一个个大了,老爸老妈就把它让了出来,给我们一个个做新房。我没有成家之前到处漂泊,漂泊累了便回来落脚,受了伤便回来疗伤。有很多年,我的书、手稿、日记本都堆在这个房间里。我关了门在里面写作,朗读,听音乐,睡觉,偶尔也手淫。那些年我的心情灰灰的,但不是今天看得见灰烬的灰,而是一种激越的绝望又充满希望的灰,我开了窗子面朝涪江,渴望被江水带走。事实上,江水也带走了许多东西,身体之外的东西,有情感的有理性的。我不时听见头顶的老屋发出铮铮地响声,断裂的响声,我真切感觉到的却是我自己身体的断裂,精神的断裂。曾几何时,我预感这老屋要与我一同倾颓。后来耍女朋友,抚摸女朋友的身体,也是在这里。平生第一次见识女人也是在这里。我想我的两个哥哥也是。   床拆了。捷克式五斗厨,高立柜,沙发,一把把翻板椅,一袋袋小麦、玉米和没有来得及碾的谷子,一坛坛泡菜、盐菜、猪油、豆酾豆腐乳都装上了车。我说,装那些坛坛罐罐干啥?懒得麻烦。大哥说留到也没用,不如一便拉去吃了,再说开馆子那些坛坛罐罐用得上的。老爸老妈积存多年的东西都搬上了卡车,卡车装得严严实实的了。大哥指挥人在搬那张一直放在神龛前的老桌子,被我叫住了。我说,那也要搬啊?大哥说,留着也是留着,不如搬去搁个东西。我说那桌子已经有几百年了你晓不得晓得,哪里经得起在卡车颠簸几百里?大哥说反正是个废物,拉拢还是好的就拿去搁东西,垮了的话就当柴烧火。我没有再说什么,我又进了那间睡房,我要老妈把那张桌子留着,还有神龛上那尊木雕的佛像。老妈说,三,你要要是不是?我说妈,那张桌子是外婆留下的,是清朝时候的东西,是跟我们一家人生活得最久的一件家具,我想要到做个留念。老妈说,面子都叫蚂蚁蛀了,你想要你就拿去。   老妈叫人把那张老桌子从卡车上搬了下来,大哥没有什么说的,也没有什么不高兴。老桌子搭回了原处,又遮盖了刚才搬走时呈现出的痕迹,还原了一个灰尘的神龛。老桌子的面子的确遭蚂蚁蛀了,且现出了个洞,但横条和腿还很硬实,四方横条的上的雕花也是完好的。那雕花的精巧在今天已经罕见了。桌面上厚厚一层老垢,油光光的,有灰尘,有油,有蜡。灰尘是长年积存的,油是敬神敬外婆敬老爸的刀头滴洒的,蜡是点香烧蜡滴淌的。不知道这张老桌子用了几辈人,早年听外婆说是她前夫留下的,而终究来自哪里她也不清楚。除了外婆自己,我们家里的人没有一个见过外婆的前夫,听外婆说他姓李,瘦高瘦高的,手腕处有一块白癣(外婆不知道白癜风这个词),红军过的时候外婆刚嫁到李家几天,他和他老子都被红军拉去做了背夫,做背夫回来就都得了霍乱死了。   不知道1935年的春天老屋是什么样子,竹林是什么样子,樱桃树是什么样子,老屋的前院后院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老屋的格局,能够想象老屋前后樱桃花的繁茂和素雅、石墙外油菜花的繁茂与金黄,能够想象红军进住老屋的热闹与紧张。子弹划过老屋的中脊,枪炮声震得竹林像起了大风,老屋的板墙上写满了红色标语。我对老屋的记忆起于1975年,或者1976年,那时候老屋的红军标语还在,又新添了“苦战三五年,建成学大寨县”的石灰标语;那时候,外婆又守寡了二十多年,她的第二个丈夫也早死了。她的第二个丈夫属于填房,他时常在傍晚骑着白马来,天亮又骑着白马走。外公是竹林盖的一个富人,家里有一个老婆,他跟外婆的关系类似摩梭人的走婚。听外婆说他是被人陷害死的,死在绵阳监狱。   上车之前,我跟老妈去了老爸的坟地。老妈对老爸说,我跟你大儿子去了,你一个人好好的,正月里我再回来看你。一路上,我都跟在老妈身后不说话。老妈对我说,三,你晓得的,老大哪里是要去跟他们?是要我去给他们煮饭,我想了的,我去,等他们两个女子念完高中,我还是要回来。我想抱抱我的老妈,但没有。   老妈跟大哥走了,坐在卡车里。我站在土路上目送,怎么都感觉大哥像是满载而归,这满载而归里包括了他的老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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