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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湘西花儿

2020-09-24抒情散文子夜歌
月亮从公家湾后伸出半张俏白脸时,夜猫子已经站在青橄榄树上“咕咕……咕咕咕咕”叫很久了。伯娘提着煤油灯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我们打算从小路上横穿土地塘去二太家。走几步路,我就想着问一次:“真生了?” “嗯,一个女孩。”伯娘每次都用同样的话回
月亮从公家湾后伸出半张俏白脸时,夜猫子已经站在青橄榄树上“咕咕……咕咕咕咕”叫很久了。伯娘提着煤油灯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我们打算从小路上横穿土地塘去二太家。走几步路,我就想着问一次:“真生了?” “嗯,一个女孩。”伯娘每次都用同样的话回我,她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欢喜,我也觉得很快活。

伯娘和二太是外来媳妇,娘家属于重庆管辖,在我们看来,她俩说话时都带有一点“四川腔”。我就特别喜欢伯娘管“女儿”叫“女孩”,显得既尊贵又温柔慈爱,不像我们这里把那么小小的可人儿叫作“女子”,那么粗暴和随意;尤其可恨地是,还有人称之为“做棉鞋的”,一种重男轻女的思想里夹带着浓浓的蔑视之意。谁说女儿长大了就必须给人做棉鞋呢?反正我以后是不做的。

我们走着,渐渐不再说话了,等路过土地公公庙前,离二太家就不远了,稍稍转一个小弯,山坳处就是。伯娘从路边随手拾了一根枯柴打算献给土地公公,我也捡了一根。我向土地公公许了个愿:想早点见到那个女孩,长得不好看也不要紧。

两天前,我们正团团围在火坑边摆龙门阵,二太的小儿子站在土地塘里像山麻雀一样小心而锐声叫道:“姨娘……姨娘!”他唤一声,夜猫子就故意唤两声:“咕咕、咕咕”,使得我们很久才听到。伯娘神情庄重,披了件衣服,拧亮煤油灯,匆匆走了。我们敛声屏气地看着,谁也不敢跟着去。我们那的人生孩子时很忌讳外人无端进门,尤其是女人,据说会带来霉气。如果来客无意中撞见了,那就得捉一只鸡去给主人家,一是贺喜,二是冲煞。

伯娘一走,我们就坐不住了。二太家像一个悬而未决的疑案,充满了巨大的诱惑力,把我们的心思和目光都很快吸附过去了。别人家都喜欢生儿子,但二太不一样,她想生一个女儿,因为她已经生了四个儿子了。山下管计划生育的那班人对二太的出格行为并不加以约束,大概是她家独自住在山坳间,他们懒得爬山的缘故吧。全寨人都知道二太的心愿,她很需要一个女儿,她的家需要一个女儿。

二太爷常年在外地打工以维持家用,二太整日里忙农活,天不亮上坡,天黑不归家。她根本没有时间去管那几个儿子,大儿子泉水换下来的衣物堆成山,长久不洗,经过汗水发酵都长出梅花斑来了。二儿子发冰的裤子破了没人缝补,就自己弄来了一截针线头,天一针地一针左一针右一针糊弄了一下,裤子缝得皱巴巴的,大段的白线露在外面,让寨上那些巧媳妇看了直叹气。安排三儿子小寒做饭吧,不是稀了就是没熟,菜里不是太咸就是没盐,二太一家人个个吃成了苦瓜脸。小儿子田富的鼻涕呢,长年累月盘踞在两个鼻孔里,说起话来嗡嗡有声,兴致来了,干脆一伸一缩一进一出,哧溜个不停,也没有人给擦一下。

白天,家里常常是没有人的,所有东西都可以肆意进出,这里简直成了人、动物、植物共同生活的地方。家里很久也不打扫一次,积起来的灰尘都差点掩盖到床上去了。退牯牛呼朋引伴地在堂屋打漩涡,一个接一个,繁殖后代,不亦乐乎。养的两头大白鹅没人喂吃的,饿极了,蹿进灶房里去了,可灶房里空荡荡的,大白鹅很生气,尾巴一抖屁股一翘,就把大堆的屎屙在门槛上了。野蒿子长满了一坪坝;糯米藤顺着缝隙往上爬;阳雀花都开到阶沿上去了;沙和尚(一种鸟名)在屋檐下吵成一锅粥。

再也没有什么地方比二太家更丰茂更热闹也更脏乱了,更不像一个家了。全寨人都看得齐声哀叹惋惜,这家里要是有一个女儿该多好!女儿从来都是勤劳能干的;都是善于操持家务打理生活的;都是极其顾家心疼爹妈的。我们都相信,如果二太家有一个女儿,那么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衣服有人洗了,破裤子有人缝了,家务活有人干了,小孩子的鼻涕也有姐姐帮忙擦掉了。这个家就会变得干净整洁了。所以这一次,二太终于决定生一个女孩。

整个寨子都在密切关注着二太家的动静,大家都在等待一个女孩儿的降临,等待着她带来的幸福和快乐。且不说人了,先说说那些动物们吧:小黄猫不辞辛劳,一趟趟穿过土地塘,又返回来,最后实在按捺不住急迫的心情了,就攀着我家屋前的枇杷树往上蹿再往下跳。黑花狗看似蹲在阳光下闭目养神,但它那双尖细的耳朵却朝着山坳的方向笔直地竖立着,一有动静就扭转脖子,神情抖擞地吠几声。小松鼠弹奏着蓬松的大尾巴,从这棵树游走在那棵树上,松果掉在地上都懒得下来捡。老母鸡带着一群儿女,天没亮就一路浩浩荡荡、叽叽喳喳向二太家后面的林子里奔去,那里的草虫并不比别处丰盛,路途也不近,所以我断定它怀着其他目的。大青牛卧在牛栏里,百无聊赖地嚼着干稻草,时不时停下来凝神倾听一下。猪呢,困在猪圈里烦躁不安,也不躺下来响呼噜了,整天磨磨唧唧地打转儿。枞树群稍一受风撩拨,就不停地哗哗鸣唱,把大家焦灼的心情传得很遥远。红蜻蜓在无雨的天幕下一会儿高飞一会儿低飞;蚂娘子、跳跳虫、油尕虫在草丛里行色匆匆,像找不到出路的可怜人。那只白色的蛾子为了寻找一朵称心的花儿,把自己弄得晕头转向,我相信它跑得这么频繁,一定会比那只勤劳的蜜蜂更早知道消息二太家的消息。

夜幕时分,二太果真生了个女孩,整个寨子都松了一口气,一下子安静了,人和动物都回归了理性,紧张气氛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我呢,跟在伯娘后面,去山坳看二太跟她的女孩。伯娘每天晚上要去给小女孩洗澡,我央求了很久,她才勉强同意我跟着去。我知道在这样的夜晚里,寨子里没有谁能够入睡。我的身后一定悄悄跟来了一大串眼睛和耳朵,并且这个队伍在不停加长加高:有叫花爷的、三婶的、瞎子老幺的;还有蚂娘子姐妹的,白蝴蝶夫妇的,蓝睛虫太太的……只有山麻雀早早进窝了,但它不是把这事忘了,不信你等着,明天一早,它准站在那颗苍劲的李子树上纵声大叫,聒噪不休,扰人清梦。

我身后的眼睛和耳朵越来越多,他们的重量拖累了我的脚步。虽然我恨不得有一双夜娃子的明目和老磨鹰的翅膀,轻捷灵便,一下子就到山坳了,但我还是走得越来越慢了,害得伯娘一会儿停下来等我一下。半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到了二太家。

一进屋,伯娘吹熄煤油灯就问:“还没洗吧,今天来得有点晚了。”“还没有,正等着你呢。”二太睡在火坑前的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头上包着碎花布帕子,有点虚弱,脸是袒露着的,很白净,灯火中,目光柔和而清亮,全身洋溢着喜悦的光辉和母性的温柔。我很奇怪,她跟以前好像大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早出晚归、眼睛浑浊、满脸黑疣,疲惫不堪的二太了。屋子里的气氛很祥和,三儿子小寒早已经给一只红色的大盆倒好了温水。伯娘从二太臂弯中小心翼翼接过女孩,坐在宽椅子上,将小女孩平放在膝头,一边嘴里依依呀呀地哄着;一边以极慢的速度细心地解开她身上层层叠叠的小衣裳,用一块浸过水后拧干的布轻柔地擦洗着小女孩的全身,再扑上爽身粉,接着用毛毯包裹起来。

灯光下,我们围着这张脸,看她的眉眼变化,猜测着她的心事。她正在一个黑甜的美梦里沉睡着,脑袋悄悄歪向一边,两只手朝上蜷曲着,托着腮,或许在思考着什么;她的眉目天生会抒情,一会皱成一团,一会儿又慢慢舒展开来;小嘴巴红嘟嘟的,微微上翘,偶尔蠕动两下,像是在啜饮着妈妈的奶头。她每做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围观的人群里就发出一声快活的叹息声。伯娘找来了一截铅笔,还撕了一页小学算术本纸,替二太给在外打工的二太爷写信报喜:我已于初二晚上九时生下一个女孩,你要取一个名字尽快托人带回来。她长得很好看,像……像什么?伯娘的笔搁住了。一屋子的人都停下动作,拼命思考,最后我说:“像花儿。”“对,像花儿。”大家高兴地附和着,伯娘的笔慢慢画出了一朵小花,二太的小儿子田富高高兴兴地唱着“花儿,花儿,我的妹妹是花儿”,在屋子里蹦来蹦去。

她有云朵一样的相貌,洁白、柔软、芳香,美好。像一朵白莲花开在水中央,晶莹粉嫩,含羞带怯。小指头似刚剥出的花生米一样雪白、脆嫩,还带着甜味吧?真想含在嘴里尝尝。一个湘西女孩儿的出生,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啊!我的鼻子酸酸的,有一种柔柔的情感在心里滋生蔓延。这跟我躲在鸡窝边窥视母鸡下蛋;蹲在土堆前看蚂娘子赶集;或是爬上树,藏在浓荫里偷听雀子吵架的情形不一样,她让我想到生命,她让我很想哭。

[ 本帖最后由 子夜歌 于 2012-8-20 07:4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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