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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植物人

2022-01-10叙事散文薛暮冬
只是一个转身,我便从喧哗的尘世走进了山林。我像一株植物,会思想的植物,在山中且行且歌。而总有一些动物,或植物,在用着自己独特的方式,同我打着招呼。或呢喃低语,或引吭高歌,或温情注视。我不只一次向这些可爱的生灵鞠躬致敬。我知道,我是在回家。回……


只是一个转身,我便从喧哗的尘世走进了山林。我像一株植物,会思想的植物,在山中且行且歌。而总有一些动物,或植物,在用着自己独特的方式,同我打着招呼。或呢喃低语,或引吭高歌,或温情注视。我不只一次向这些可爱的生灵鞠躬致敬。我知道,我是在回家。回它们的家,更是回我自己的家。所以,我总是心存感激。也许四十年红尘早已让我不堪重负,我不止一次汗流浃背,甚至于疲惫不堪。然而,我的口中仍在反复念叨。谢谢,谢谢大家。我甚至想大声命令自己,就在今晚,我要把它们从风吹草动的群山之中,从花香鸟语的静水之畔,带进我一个人的城堡里,和它们相识,相知,甚至于来一场惊世骇俗的恋爱。

比如,在刚刚进山的山道左岸,岩石的缝隙中,伫立着一束玫瑰,风姿绰约。不知怎么回事,我一下就想起了守望在诗经中的那位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但是,我不能停止回家的脚步。我只是放下手中仍在茁长的人间沧桑,打量被朝阳洗涤得分外妖娆的她。我想,必须在回到家后,当我放下所有人间俗事,我一定会全心全意的阅读玫瑰,甚至于彻夜无眠,为她朗诵阿多尼斯的诗句,如果一定要有忧伤,那就告诉你的忧伤,让她永远捧着一束玫瑰。

而心存忧伤的我,此时,此地,和一束隐居的玫瑰,正沐浴在无边的朝阳中。当我心如止水的再度上路的时候,我才发现,不止是玫瑰,山中的生命,仍在用形形色色的方式,迎接我回家。

一大片散逸在古银杏树下的落叶,不知是去年的,还是前年的,早已憔悴甚或枯萎,却不时借助山风的力量,一再抬起头来。它们不仅仅是在欢呼我的到来,还在努力用一生的重量,顶起照亮它们前世今生的天光,不让这些纯洁的光零落成泥。而更多的慈祥的光,仍在照亮从此在通往彼在的众草葳蕤的山路。山路两旁或飞翔或静止的芸芸众生,却都像一个动词,都被照耀得春情萌动。这让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爱情。

是的,六月,是爱情的季节。

比如,在沟壑里相濡以沫的一对蚂蚁,在树梢上深情对唱的一双山雀,在草丛间忘情相拥的两只蜻蜓,当我厚重的脚步敲碎深山的宁静的时候,它们仍旧沦陷于自造的爱情无力自拔。这让我心有戚戚焉。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我们在用一生的时间回家,但是,我们至少用过两天时间去恋爱。我们无论如何都会模拟那些不停祈祷着的信徒,用生命来善待我们注定要不期而遇的天下苍生。这不,我们左岸的鹧鸪,我们右岸的白兔,早已守候在这里,企图把我们留在山林里的每一声歌唱,每一声太息,原封不动地收藏在自己有生的日子。

却在不经意间,来到了波光潋滟的湖畔。这是深山之中的一泓平静的湖水。我一动不动地浏览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这我一生读上千遍也不厌倦的永远的经典,此刻,淡泊,宁静。与之相映成趣的是一对鸳鸯,一群水草,在如同童子明眸的湖水中自在的游来游去,似乎是在向世界张扬他们的爱情宣言。如此浩大的湖面,被两只看起来如此渺小的鸳鸯,经营得如此诗意,如此温馨。甚至,我看不见肉身。一对在野的鸳鸯,轻而易举地,把上天赐予自己的爱与欲,在圣洁的湖水里,张扬到了哲学,和宗教的高度。一群集体观摩的水鸟,在鸳鸯的周边飞来飞去,既不靠近鸳鸯,也不远离鸳鸯,它们携带着自己的良心,使湖面陷入一片混沌状态。而就在这样宏大的叙事背景下,择水而居的鸳鸯,会华丽转身成怎样的生灵呢?

不仅仅是蚂蚁,不仅仅是山雀,不仅仅是蜻蜓,不仅仅是我。

在半山坡的竹林深处,一座古老的寺庙赫然在目。烟霭从古寺里不疾不徐地升起。这是一座在文革中被捣毁的寺庙。到处都是断壁残垣,院落里是疯长的荒草。却有一个石池子,池子里有一汪清水,清水里游弋着几只红鲤鱼。石头上写着放生池几个字。我拣去池子里的落叶,又把随身携带的矿泉水倒在里面。鲤鱼张大眼睛凝视着我,我不知道有没有泪水从她们的眼角流出。院子外面有一颗硕大的银杏树。它高大挺拔,如同一个威武的将军,静静地守候着古老的寺庙,守望着我们内心的宗教。这棵银杏树的树干笔直笔直的,直刺苍天。它的树枝一律向上伸展,而且相互靠拢,如同一个巨人高举着无数条铁的臂膀。而一只饱含隐私的白狐,如果恰好从树洞里伸出前爪,一定会牵引我散发着各种气味的目光。

那用目光硬要把我拉进树洞里的白狐,还是我三十年前在家乡豢养的那只吗?那纯白的毛发上,还存留着三十前我少年的体温,和悲悯情怀吗?于是,我义无反顾地钻进了树洞。这是一个幽深,潮湿,天光乍现的树洞。一直向树梢蜿蜒而上。稍微平坦的地方,散乱地铺着树叶,毛发,和白果。我没有沿着向上的树洞攀援。白狐熟稔地拍拍我的右手,上嘴唇拍打着下嘴唇,似乎在呢喃低语,欢迎回家,欢迎回家。然后指了指也许贮藏了很多年的白果,意思是请享用,请享用。我忽然感到眼眶盈满了泪水,耳畔响起了那首经典的歌谣,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她在这里已经等了我三十年了吗?我的声音禁不住哽咽起来,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再次向树洞望去。却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然后,独自一个人埋头走在山林里。却发现满山的青草,恍惚间长高了许多。心情稍微再平静一点,就会看到,一只同样孤独的大雁,一而再再而三的落下,又起飞,把山草的气息,和山花的芬芳,一点一点地移栽向荒凉的天空。而当我攀援上一棵古老的桑葚树,我和死亡之间,距离终于贴近了许多。我看到,树梢上,张贴着一只不知死去了多少个日子的麻雀。肉体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些毛发,还有枯萎的身躯,枯萎的头颅,能够判断出这曾经是一只活过的麻雀。

接下来的时间,我径自沦陷入巨大的忧伤中,而无力自拔。我坐在麻雀的遗体旁,想象他曾经青春过,曾经恋爱过,曾经携带一生的爱情快乐的歌唱过。而现在,由麻雀的死亡衍生出来的刻骨铭心的疼痛,谁的一生不曾经历过呢?所以,我几乎可以肯定,我们的肉体里,我们的灵魂深处,这种疼痛栽种下去的刺,迟早会让我们体无完肤,抑或痛不欲生。

然而,我歆享过自然的盛宴,所以,我始终把自然奉为我的神明。和那些植物,那些动物一样,我明白一只把握过鸟鸣的手,会把我的四肢,置放进自然为神灵日夜唱响的安魂曲中。草木,也从黄昏开始,燃烧起更多白天聚集起来的火焰。比如,当我从又一棵古老的银杏树旁经过时,我看到,高悬在人类头顶上空的白果,比别的地方亮堂多了。树木的倒影,也是如此地栩栩如生。也许,这块原生态的山林,在白天饕餮了过多的阳光,或天光。栖居在群山深处的众生,比如蝴蝶,比如蚯蚓,比如飞鸟,不想让这些光白白浪费,所以,就不约而同的把这些光还给世界。即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在山中,也仍然有不止一处的地方,在放光。那光,微弱,却执着地亮着。其实,这是我们前生,或曰来世的兄弟姐妹,在他们活过且恋爱过的山林中,高举照耀万物的灯盏,为所有在着的生命驱散前行道路上的黑暗。

在回家的路上,看着葳蕤的芳草,看着鲜活的众生,把家打扮得如此充满生机,充满活力。现在,我决定,变形为一个植物人,让我身上的泥土,让我身上的火焰,也有光。然后,在最为简单,最为质朴的呼吸里,看一抹天光静静照亮一株盛开的玫瑰。然后呢喃起白雪的诗歌,彼时我说着梦话,我醒着。你的光明看着我。黑暗的伤口看着我。你的果实摘取我,我今天出生。然后,像一个呱呱坠地的植物人一样,抚摸这里的每一朵花,每一块石头,每一片落叶,直到它们,也变成和我一样的会思想的植物人,我们在山中,相亲,相爱,从此在,到彼在;从地老,到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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