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眼

太阳好像也有些怕冷，入冬以后一直深居简出。灰天彤云的家园自此少有热情洋溢的看守，一群群迁徙的寒鸦就乘虚而入，寒鸦闯入的时候扇动了冰冷的空气，通天寒彻，冷风时作，但是，朦朦胧胧的，也让人感到有“初景革绪风”的虚拟的快乐。

漫长的雨季终于迈不过冬日的门槛，何所而来，何所而去。也没有降雪的消息。干冷的风里夹着干燥的尘，天空就如一汪凝冻的湖水，高高的塔吊仿佛一枚枚巨型鱼钩，在苍茫空阔的天空之湖边耐心静候。可是，晦暗的“深湖”里并没有“鱼儿”在游动，只有不避寒冷的鸟儿的翅膀不停地划破寂寥的天空。

秉持塔吊这根巨型鱼竿的钓夫耐心真的很好。

刚刚成型的高楼的主体框架千疮百孔，俨然被剥去了皮肉的骷髅，幽闭，冷清。有时候，冬眠的阳光也会像冬眠的刺猬一样中途苏醒，苏醒之后也会故地重游，但也是无所作为。荒芜的天空有自在的麻雀，也有迟迟南迁的寒鸦，那些寒鸦近乎形单影只也便聊胜于无。养尊处优的鸽子也怕冷，太早了不大出门。阳光走马观花地巡游一番，麻雀们已经对这样的弄虚作假装腔作势早已经不惊不奇。高飞的寒鸦我行我素不改初衷。看来看去，最后，还能弄出一些响动的，唯有懒睡起迟的大腹便便的鸽子们发出阿谀逢迎的“咕噜”声，那些可怜的家伙竟也像人一样动辄论资排辈，长先少后，毕恭毕敬，也忠心耿耿地飞过并无新意也很冰冷的天空，身后留下一长串严重缺乏底气的哨声。

彤云依然凝重，善于讨好的鸽子们对装模作样的阳光根本无法夹道欢迎。云块的缝隙处被侥幸照亮了，那里的亮光和温度薄如蝉翼，仿佛随时都会被突然而至的冷风撕裂成碎片，然后丢失。云的碎片如果变成雪片应该是好事，却不是，云的碎片往往会不知去向，没有随风，也没有随雨，再说，多雨的秋天早已在很久以前就地驻足，或者回到了它们的来处，它们退去以后，留下一片焦枯的土地，土地已经遇上了冬旱期。云的碎片是自由的，即便成了碎片依然是云，依然在冬日的天空里飘着，虽然形单影只，虽然不免凄清，虽然有时候真的难觅踪影。

透视整个冬季，唯有风是活的。群情激奋的风被电线割裂，发出“呜、呜”的悲鸣，似乎也有钻心剧痛，似乎也有难舍难分，似乎真的是“初景革绪风”。只是，欲要绪风吹来为时尚早，现在正是朔风浩荡的时候，风从北方席卷而来，裹挟着轻薄的沙尘，夹带着非雪非雨的浓雾，天光迟迟打开，天光又过早地归于幽冥。

当然不是“初景”，只是一年当中的“末景”。

一些“初景”，已经越去越远无迹可寻，另一些“初景”还沉睡在遥远的前方尚未苏醒。在彤云围困、朔风肆虐的冬季，也只好赏看不无萧瑟的“末景”。

素为人所称道的菊早已经色衰而瓣落，已经被人安置在阳台地面和院子的角落。另有“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还可赏读，却过于峻厉、严酷。所有的萧杀皆由于太阳的远去和阳光热度的减弱。那么，“初景革绪风”关乎花的事业，“青黄杂糅，文章烂兮”关乎果的事业。“晚来天欲雪”关乎心灵的事业。可是，周天寒彻，“红泥小火炉”的热度根本把它承载不起。真正的温暖来自内心，比粗浅的体感更深刻一些。

人总应该有取悦于神的虔诚，也应该有相当的信心和勇气。那么，在幽闭、昏暗的冬日里，在沉郁的灰色调的背景上，叶黄如金的银杏树实在是可看的。片片黄叶如扇，如蝶，有格律诗的格律一样整齐、清晰的叶脉纹理，叶脉像古琴的弦那样密集，它们富丽堂皇的色调仿佛在说“奉天承运，皇上诏曰”。叶黄如金，不曾落去，单一的明黄色，竟也缤纷起来、艳丽起来、明亮起来、温暖起来，像火一样烧起来。冬日，太阳远行之后看无可看，确实不如看灿黄的银杏叶。

千万年进化的历程中没有寂灭，也没有老去，更没有变种，没有开出妖媚的花，没有结出自诩的果，根系没有朽烂，枝叶没有病变，桩干没有中空，干脆说，千万年的银杏百毒不侵、万劫不灭，它们赢得“活化石”的美誉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银杏是物种的“活化石”，也是物景的“活化石”，它们平安地度过了千万年岁月才遇到了人，它们就给人的精神赋予一些意趣和意义，让人的精神得到神谕一般的重大启迪。

银杏，对季节，对人的眼睛，对人的心，都是温暖的、安定的、乐观的、坚韧的、豁达的、宁静的、强劲的、健壮的、善良的、美丽的、平和的、宽容的……总之，寂寥的冬日里，银杏实在是可看的。

无论人的欲望像多么巨大的鱼钩，无论人的意志膨胀到多么严重的错位地步，无论有多少人在财富的激流中劈波斩浪、前仆后继、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作为具有神谕意义的银杏从来都是神貌平静的。像银杏一样，如果还没有完全消亡，如果还能坐下来喘口气感受冬天的力度，体味冬天的意义，并且正好是在严酷的冬日里，那么，好好看看银杏树吧。叶正黄，还未落，至刚至阳，也至柔至弱，是“负阴抱阳”而非抱残守缺，亦非舍本逐末，而是心无遮拦坦坦荡荡。银杏叶的意义，就是在无花无果的时候还能够尽情展现生命的丰姿和色彩，起一些亮色，生一些热度，让寂寥的冬日不至彻头彻尾地寥落，银杏的确是可看的。

“晚来天欲雪”，或者晚来天欲风，凝云冻雾将会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天光幽冥，暮色从四面围合的时候，叶黄如金的银杏叶就像冬天的眼，眼里含着并不寂寥的情感，像银杏树叶那样的景致，实在可看。

2012-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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