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冬 至
　　　　　　　　　　　　　　　　　　　　　　　　　　　　·浇 洁

　　多么寻常的一天，天气渐寒，所幸出了太阳。敏婆婆简单地吃了点早饭，扫好地，习惯性地抹净桌椅及仅有的几件老家具，然后，把床上的几本书收进床头书柜。趁中午暖和，烧水洗了一个澡。下午，太阳拖着长长的影子，她收叠好晾在外面的衣服，将长竹竿安靠在屋檐下。

　　傍晚时分，她颤着手脚，陪着小心跟十几盆花浇好了水，不干也不湿，娇贵一点的，她挪蹭着步子，照旧搬进了室内。

　　五点半左右，她按钟点吃晚饭。既不像节俭时，只煮几片捡来的带点虫迹的菜叶；也不像犒劳自己时，一餐炖吃一只两斤来重的母鸡。她喝了一碗蛋汤，收拾好橱柜，用干净的白纱布罩好碗筷。

　　好了！她环顾四周，诸事做妥，家里洁净如昔。

　　夕阳早已从头顶急促落下去了，只在脚跟留了一点恋恋不舍的亮光。她像往常那样倚在门边，用平常的语气委托隔壁的邻人：“我房门虚掩着，只带上纱窗门。如果明早我家还亮着灯，请你帮忙打我儿子的电话，电话号码我放在床边桌上。”邻人看敏婆婆话语平静，气色如常，没太在意地应声点了点头。

　　一夜安寂，月色如霜。第二天早上，披着水衣的太阳依旧如风临窗。邻人见敏婆婆未起，一看，屋里灯还亮着！赶紧过去，急忙推开门。呼唤，无反应。敏婆婆，一个人安详地躺在床上，永远地睡着了！

　　穿的是她平常最爱的大红棉袄，领口上有两朵她自己绣的水仙花，仿若她结婚照上的款式；戴的是她最喜爱的珍珠项链，那是她夫君——乔先生三十多年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睡过的天蓝色被褥，已叠好，素净温暖地陪伴在她身边。平常省吃俭用留下来安葬自己的一万块钱存折，显眼地放在枕边。

　　冬至的前一个晚上，夜，漫长。这个寡居十五六年，只靠微薄抚恤金过日子的八十二岁老人，这个衣鞋破了，就绣一朵花在上面的爱美女人，从容几乎完美地完成了平生最后一件事，安静平和地去了。与她相伴多年的十几盆花仍生机盎然，红茶高韵，白菊风清……

　　敏婆婆，是我隔着两条街的旧邻居，好久没见她了。我是在冬至早上，小城人都忙着置办节日物品，在菜市场闻听她溘然去世的消息的。

　　我赶过去时，矮门前已围了许多人。我惊愕地看着，穿戴齐整、直挺挺躺在床上的敏婆婆，看着她这样有条不紊、妥妥当当地安排好自己，看着她告别的这个享祀先祖、合家团聚、大似年的节日，看着她坚强喜庆过节般地面对生死，泪水不由地落了下来。

　　敏婆婆是个不寻常的人！

　　秀娥婶叹了一口气：我昨天还跟她说过话。可怜噢！闭眼的时候，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她心肠好，积了一辈子德，说去就去，树叶一样飘然落地，真有福啊！

　　慧莲抚慰着抱在怀里的孩子：敏婆婆太爱美了，八十多岁还穿旗袍。在世要干净，就连我们去她家坐过的椅子都要抹洗一遍。过世了，也这样。

　　明山叔抽着烟：她比我们男人还要强，有苦从不和人诉说。敏婆婆是聪明人。我们这夏热冬寒，他人根本养不活的柠檬，她养得活。那年她家花盆里，竟然结了两个亮黄的柠檬果，还送了我老婆一个做美容。

　　……

　　在邻人的哭诉叹息中，我跟着打量了敏婆婆多舛的身世：

　　敏婆婆出生在京城。父亲是黄包车夫，母亲是一庸常女子，生了八个子女。小时候家贫，父亲曾三次把她卖到妓院，那鸨母为了让她长大了好接客，在饭里掺了不能生育的药。她非常爱读书，上了扫盲班后，二十二岁在一家保育院当老师，又不小心摔坏了尾椎骨，落下了精神病。三十来岁结婚，跟随丈夫迁徙到我们这里的江西重型机床厂。丈夫是一名高级工程师，待她好，可又不能过性生活。过继了一个儿子，终归是接的尾巴，不亲。

　　如此这般，待在光亮处，被人注目议论的日子，对这个平常的女人来说，实在是隆重了些，只不过这次，她可以释然处之。也许她会微笑地联想起第一次跟在丈夫身后，走四五十里山路去见公婆，村里人好奇地笑围着她看，小声品点着她的美貌；也许她会兴奋地联想起学生时化了靓妆，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登上舞台，众目睽睽下羞涩地表演……

　　死，是这样孤寂落寞，又能这样沉着淡定先知先觉，亦如得道的高僧，是当年柔弱的她怎么也想不到的吧。

　　人生的核心问题，就是面对生与死的问题。敏婆婆，一个蒲公英般随风飘落随地扎根的生命。生，交给了父母情感里的春天；死，也许是她唯一想把握的事。似乎冥冥之中，她掐好了自己的生辰八字，遴选了冬至前“更易新衣、安身静体”的夜晚，把生与死两点之间的灿烂、喧哗、挣扎与无奈都悄然回归宽容的泥土。她没有像那些受命运摆弄历经折磨的病人，等待死，期盼一个必然会降临的庆典；也没有像那些把身心交给某种信仰的信徒，将死视为见证自己笃信的凭据。死，是她握在手心里唯一一粒灰色的樱桃，艳而不忍。

　　坦然面对自己的消失，茫然走向一个未知、空蒙的世界，需要无畏的勇气、昂扬的心智。对于敏婆婆来说，死，也许只是在外累了，在一个冬天节日的早晨，安排好身边的一切，穿上喜欢的衣服，背着一生收藏的美好与快乐，回家，与离别多年的亲人团聚罢了。冬至的晚上，听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我这样感想着。

　　一晃，又到炎热的夏天，泡着菊花茶，坐在厅堂，远远地欣赏着阳台上那盆亮丽独特的五色太阳花时，我便油然想起敏婆婆，穿着白底碎花旗袍，操着标准普通话，笑吟吟递给我，细心剪下五色太阳花茎条的情景：“太阳花易生易死，冬天不能让它冻着，特别是从外地移来，娇黄的那种……”

　　生命就在呼吸之间。死，对于无常的人世来说，是无法把控的，亦如路边的草花。一阵风，一场雨，一个随意的脚步，一只嬉耍的小手，抑或黑夜一颗哭泣的星星，都可能夺去它脆弱的生命。但，作为自然的精灵，只要我们平心静气，对未发生之事，总会有些神奇的灵应预感，通过花鸟，通过梦境，通过玄妙的第六感……《后汉书·光武帝纪下》中说：“地祇灵应而朱草萌生。”人也如此。譬如，对于自己死期的预知。老家可旺伯病了一些日子，一天，坐在门口喊住路过的我父亲，吐字清晰、响亮，郑重交待：他可能过不了这两天，一定要帮他料理后事。结果第二天，他便死了。王发孙，下放时曾在我村住过十多年，离开村庄二十来年了，临死的前一个星期，虽然相隔很远，非要子女带上他，搀扶他到村中走一遭看一看，尽管村里已没有他一个亲人。人在死前回归的欲望，宛若灵性的大象。大象在死神降临前半个月左右，便告别同伴离开象群，独自走到遥远而神秘的象冢里去安顿自己，不管生前浪迹天涯漂泊到何方。让人惊奇的是，小象从出生到临终，即便从未到过也未见过象冢，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凭着一种神秘力量的指引，也能准确无误地寻找到属于自己种群的象冢。

　　敏婆婆把自己的归宿，选在我们祖先制定的没有特定日的“活节”冬至，纯净安然地回归人类共同的祖茔——泥土，是不是犹如智通的大象？

　　“昼短摒弃烦忧事，夜常相伴欢乐声”。尽管知道了什么是死亡，可谁能说出那花开花落短短一生的美丽，那苦难、沮丧，甚至绝望中绽放的美丽？

　　整理好内心，伸展出勇敢的枝条，美丽地活着，就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