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掌上雨初晴

　　
　　剑鸿
　　一
　　整整一个下午，我和妻子就像两个勘探队员，没头没脑地在小城的街巷里到处搜寻。在闲人看来，我们或许更像两个居心叵测的人在“踩点”，因为我无意间遇到了几线怀疑的眼神，这种眼神通常具有让良心未泯之人中止犯罪的效力，也许我和妻子看上去还算慈眉善目心地纯良，又无可疑举动，所以并没有惹下什么麻烦。
　　这个下午，丝毫没有特点，不久以后，我就忘记了它的具体日期。现在我只记得它躲在梅雨江南的深处，寒意未退，天空阴沉，在坚硬呆板的楼影衬托下，涌动的云山仿佛要将一切压倒，逼迫得人心也沉甸甸的。我从小就讨厌这样的天气，讨厌整个世界湿漉漉没有半点干净地方萎顿肮脏的样子。我明知阴晴自有天定，半点由不得人，而且这样纯粹的主观情绪完全不符合一个成年人心理，但有时就是无端地狂躁难耐，恨不得歇斯底里仰天长啸几声。
　　因为是双休日，尽管暴雨初歇，天空飘着细细的雨丝，但街头的人车并不少，五颜六色的车子像没有心肝的甲壳虫在柏油路上飞奔，一点也不顾及溅起的水花会给路人带来什么麻烦。而被泥水扫到的路人，指着扬长而去的车子，站在原地跳脚大骂。我一向只精通家乡的土语和流行的“国语”，虽在小城厮混几年，本地俚语还基本相当于外语，所以很难领会他们骂声里精微丰富的内容，但他们顾惜自己的神情和愤怒的手势，却让我轻易联想到充斥时代的心理差距和不平情愫。公交停靠站的附近，站着许多东张西望的人，在这样天昏地暗的时刻，他们的心思也许和我一样，希望早点回到温馨的家里。
　　其实，我和妻子在街头游逛的动机很单纯，只不过是想寻找一颗普通的仙人掌。寻找仙人掌的原因也很简单，只不过是因为医生说了一句，这个症状，如果找得到仙人掌，将其捣碎，敷到小孩的患处，症状会减轻，好得更快。
　　二
　　儿子就像我们前世的债主，从生下来始，没少让我们紧张。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经常因为感冒发烧之类，弄得我们半夜迷迷糊糊地跑医院，心惊肉跳。随着一个个春节欢度过去，小家伙的身体也一年年好起来，少了许多无端的名堂。可在这样的梅雨时节，各种病菌也趁虚而入，纷纷抢占人体虚弱的部位，一不小心，儿子居然感染了流行性腮腺炎，打了两天的吊针，烧退了，肿却没有完全消。看着病中安静的儿子，我们忽然怀念起他的调皮捣蛋来。
　　每到这个时候，妻子就会变得异常的神经质。对待儿子的态度也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极尽温柔体贴之能事，平日辅导作业时的严厉和大分贝的声音，突然无影无踪，代之以毫无原则的温存和关心。为此，我经常和妻子大谈教育之道。我说，作为人民教师，你应该深谙教育的真谛啊，像你这样忽冷忽热、乍暖还寒，怎么能让你儿子这颗嫩苗健康成长。须知教育乃百年大计，必须有如沐春风的环境，才能启发生机。妻子虽然在口头上认同了我的主张，但临事之时总是当做耳旁风，毫无执行力，继续让她的母爱肆意泛滥。
　　这样一来，医生的话在她的耳朵里，就化成了一道圣旨。
　　我不知道天下有多少像妻子这样将医嘱当作圣旨的母亲，但我知道中国的大多数父母在照顾子女方面都堪称楷模，不但无微不至，而且眼光长远、思虑周详；所关心的不仅身体，还有吃喝拉啥和今后的竞争优势，使得父母这份神圣的职业很难做，经常处于身心疲惫，失去理智的状态。即使像治病这样的事情也是如此，总希望能够药到病除，顷刻了事。教育方面更是望子成龙，冀其一步登天，于是，所谓的培训班、重点学校的门槛也就为这些父母的脚磨得油滑锃亮，不胜高攀。
　　很多时候，我会怀着杞人忧天的惶恐：当一个民族的大多数国民，都是一些经不住摔打、受不住疼痛的孩子组成的时候，未来的世界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
　　三
　　杞人忧天毕竟是虚幻的事，容不得多想。
　　我知道，我当前最紧迫的任务是在这样一个梅雨纷纷的午后，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一颗仙人掌，然后将将其捣碎敷到儿子稚嫩的脸上，以清热解毒，舒经活络，消肿化瘀。
　　然而，一出家门走到大街上，我们就开始变得茫然：小城原来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小，仙人掌也不如想象中那样到处都是。
　　转过几条街巷毫无所获之后，我和妻子开始绞尽脑汁搜索记忆，希望从中找到一颗仙人掌的影子。可是，一经细想，我就发现，我们的城市记忆竟然如此空疏贫乏，简直到可怜的地步。我们深自为往日的麻木大意感到自责和惭愧。平淡似水的生活，仿佛烟雾一样轻易滑过我们的身体，丝毫也没有惊动心魂。谁会想到一颗毫不起眼的仙人掌，忽然有一天会变得这样重要呢？不仅能治儿子的病，还能疗救我们不安的心。
　　妻子说，我好像记得某处见过仙人掌。于是狂奔而去，结果，没有。妻子又说，不对，记起来了，是在另某处，又狂奔，结果，也没有。于是我说，你有没有搞错，这颗仙人掌长在你的脑子里吧。我的言外之意其实是，也许每个人脑海里都有一颗仙人掌，只是它长在那些遥远的故乡和童年记忆里。
　　我分明记得，在故乡瓦屋檐下的窗台上，父亲就曾经放着一盆仙人掌。那盆仙人掌，从我小的时候就一直放在那里，没有人去管它，也从不见施肥浇水，而它却在角落里生长得分外热闹，从先前的一小片，慢慢地竟衍生出一大片。我还记得，后来有一年它似乎枯萎了。前两年回家，我又留意到它在寂寞的窗台上吐着绿芽。
　　这样的仙人掌印象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如今，竟然与单薄纷杂的城市记忆交错纠缠，区分不开了。
　　四
　　古话说，皇天不负有心人。我觉得这类古话说得简直妙极，妙就妙在当你深刻感受其中道理的时候，尤其是当你经过繁复的历程认清其背后深意的时候，它能给你强烈的震撼，无论你是官是民，是穷是富，是文盲还是知识分子，都能脱口而出表达心情。
　　经过艰苦的搜索，我们终于在几个很是破旧的阳台上，发现了几株仙人掌。看着挂着雨珠、在风中微微颤动的仙人掌，我的心里禁不住涌过一阵热流，思忖着怎么与该仙人掌的主人陈情交涉。
　　说实话，自从来到这个异乡小城，我们还不曾这样冒昧敲过一扇陌生的门。城市生活的疏离和隔膜，让我经常感觉自己仿佛一粒风干的沙尘，越来越难以揉进人群的泥团。但是，想到儿子，想到让自己心安，我们还是硬着头皮敲了几家的门，但主人都不在家，只好悻悻离开。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是一种惩罚，平时忙忙碌碌，埋头于办公室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怎么不知道侍弄几株仙人掌在家呢？
　　最后敲开的一扇门，在一个更为破旧的小区里，房子斑驳的外墙青砖见证着风雨的侵蚀和岁月的流逝，开放式的阳台上，一颗仙人掌长得十分茂盛，直垂到下层的阳台。屋里只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家里的布置简陋而干净。老人开门的一刹那，眼神虽然含着疑惑和诧异，但我竟然同时看到了些许惊喜。这个小区是我上班经常要路过的，据说所住的大多数是老人，也就是人们经常说的那种“空巢老人”。很多次路过的时候，会从小区里传出吹打唢呐锣鼓的声音，每次听到这样的音乐，我都会怀着无限感触去猜想，一定是上帝又一次光顾了这里，伸手从蜂巢一样的房子里牵走了一个老人。
　　听我们介绍了情况之后，老人很是热情，拿着剪刀亲自到阳台上剪下四五片仙人掌，然后用几张旧报纸包好交给我们。还说，现在的小孩子精贵，你们要好好照顾啊，若这几片不够，下次再来。老人的话，至今在耳边回荡，叫我感动不已。
　　捧着到手的仙人掌，我和妻子如获至宝，长吁了一口气。
　　五
　　到家的时候，细雨早已停歇，西方的天空也现出一点霞彩。
　　我们迫不急待地除掉仙人掌上的刺，将其捣碎，第一时间为儿子敷上。兴许是心情激动，又兴许是缺乏侍弄仙人掌的经验，在去刺的过程中，我的手上还是被扎了几下，刺痛得紧。最令人抓狂的是，这刺居然还留在肉里，最后还是妻子在台灯下用针细细地挑拨才彻底剔除。想着下午的奔忙，我忽然觉得这平凡的仙人掌多了几分象征意味。
　　看着渐渐睡着的儿子，我对妻子说，小孩子一点小病小痛很正常，不要老是紧张兮兮的，谁家没有这样的时候。生活如同仙人掌，刺是少不了的，拔掉就好了。想想我小时候，有时高烧一两天不退，不打针、不吃药，不照样挺过来。冬天里，冻疮溃烂，用烤热的萝卜擦擦，结果不还是自愈了。听我又提起自己“悲惨”的童年史。妻子先是用鼻子回答了一下，然后说时代不同了，你还以为这些破事光荣啊，简直是愚昧。
　　对于这样一针见血的高见，我只有一笑了之，转而坐到台灯下去梳理思绪，写我的字。
　　深夜是那样的寂静，只有一地唧唧的虫唱在耳边萦绕。白天的事情竟仿佛梦中的情景。我不知道此时的我和寻找仙人掌时的我，哪一个更接近真实，哪一个更能清楚地接触到生活和生命的本来面目，我依稀见到一缕缕微弱的星光在窗外远处的天空闪烁。
　　我想，明天，该是一个晴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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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后由 剑鸿 于 2012-6-30 10:4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