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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缺席审判

2022-01-09抒情散文王克楠
我憎恨汽车。憎恨汽车的想法终于得到了汽车的报复。早晨,一辆越野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我撞来,速度可以和子弹媲美。我当时就被汽车撞过去了,经过医生检查,毫无抢救余地。狗日的汽车,极端凶猛的猛兽,竟然采取了迂回到从侧面进攻的战术,即使我身体强壮,……
    
  我憎恨汽车。
  憎恨汽车的想法终于得到了汽车的报复。早晨,一辆越野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我撞来,速度可以和子弹媲美。我当时就被汽车撞过去了,经过医生检查,毫无抢救余地。狗日的汽车,极端凶猛的猛兽,竟然采取了迂回到从侧面进攻的战术,即使我身体强壮,也是猝不及防,因此只好选择黄鹤飞去不复回。
  我曾经是一个孩子,是那样地喜欢跳台跳水,十岁的时候,我就成了跳台上的鸟,一次次地从跳台上往水里飞,像是美丽的白鹭。可是就在今天早晨,我是从地面往天空飞的,也像是白鹭。杜甫先生称赞了飞往青天的白鹭,青天毕竟比大地干净。其实,我有一个梦,就是不作为运动员被冷漠的裁判员裁判,而是作为审判员审判这个残缺不全的世界。我不要做人,人是魔鬼;我要做仙人,没有欲望,也不受欲望的折磨。
  我喜欢天空,像白鹭一般飞往天空。在天空,真的看到了《皇帝的新衣》,画面很清晰,大地上每一座宫殿都裸露着皇帝颤巍巍的赘肉。其实,在大地的跳水台上,我也看到了皇帝的新衣,看到了众多的谄媚的嘴脸,他们都抱着极大的阴暗心理期望我跳出他们渴望看到的滑行姿势,我偏偏不。他们是裁判员,企图用他们的眼睛审判我,我却是一个严重拒绝审判的人,我不愿意身体被涂抹上他们所期盼的黑色。所以,那一天,我极其放松地、随心所欲的跳下去,无数可爱的小水滴吻抱了我,我和小水滴结合在一起,背叛了公众所需要的那个结果。
  跳水多年,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会跳水的,跳水需要胆量,更需要高度。我最欣赏的是悬崖跳水,不用乱七八糟的花样,那是飞翔,是真的享受跳水。奥地利人卡夫卡,不会上到十米跳台跳水,他是以写小说完成跳水动作的。小说是社会的翻版,我喜欢他的《审判》,他小说里的约瑟夫好像就是我,我就是小说里的约瑟夫。那天,我莫名其妙地被逮捕了,又莫名其妙地被宣判了,证言无用,证人无用,一切是法官说了算,是谁给了法官可以草菅人命的权利呢?约瑟夫即将被行刑的时候,目光落在采石场旁边的那座房子的顶层,他是一个清醒者,可是我的目光尚未瞄准心仪的事物,一切就被越野汽车撞翻了。卡夫卡代替约瑟夫说“那儿亮光一闪,好像有人开了灯,一扇窗户蓦地打开了。一个人的身子突然探出窗口,他的双手远远伸出窗外;由于他离得远,站得高,所以他的形象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在生活里,我觉得自己就是约瑟夫(居然有几分喜欢这个人物),而且走不出这个角色了。虽然约瑟夫这个艺术形象是生活里的边缘人,但是他的眼睛很清澈,一如我看到过的卡夫卡年轻时的照片,蓝盈盈的眼睛,像是天空的颜色。世界的昏暗在于看不清楚,卡夫卡却看清了,他是伟大的,他揭示了什么是“看不清楚”。我也看不清楚,我看不清楚在生活里,谁最该成为被审判者。如果说谁拥有了真理,谁就可以做审判者的话,这个世界存在大量的假象。站在审判台上张牙舞爪的是手中没有真理的人,拥有真理的人,常常被押在被审判台上。可以看到做了见义勇为的好人,反而成了被讹诈的对象。看到因为剥削工人血肉反而成了这个时代的英雄的人。看到一个村官,居然能把半个村庄的女子成为他的性工具,称“村庄里的一半娃都是他的”。看到那么多的官员热衷于去外国存款,去买别墅。真理在没有真理的国度,最容易成为傻子被戏弄。岛国日本有清醒者,因为说了正确的话,写出了正确的书,而后选择了自杀,他们不是死于外在压力,而是害怕看到真理的再次迷失。
  约瑟夫在临刑时候是清醒的,他已经尽力了,几乎用了一生的智慧去区分谁是朋友?谁是好人?谁是同情者?谁是提供帮助的人?是一个人,还是整个人类?人类文明的进化是混沌的,大量已经清晰地罪状常常被一两个代表人物来承担,而犯罪的大多数则被宣告幸免;或者干脆不用上审判台,就私下了结了。无论我是不是真正的约瑟夫,约瑟夫被行刑的时刻是不能忘记的,不能忘记那两个刽子手的嘴脸,“一个同行者的两手已经掐住K的喉头,另一个把刀深深插入他的心脏,并转了两下。”尽管死亡近在咫尺,约瑟夫仍然不愿意闭住清晰的眼光,他看清了行刑的这两个人脸靠着脸,于是他还是轻蔑地说了侩子手“像一条狗似的!”这容易使人想起岳飞被也执行了砍头,与是腥风夜雨的夜晚,宋朝的岳飞被押解到了砍头台,用他的鲜血祭了抗金复国的理想。
  北宋故年,议和派是主流,占大多数。岳飞不从众,我没有从众,我讨厌“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这个字眼。我仅仅是一个维权者,维护做人的权利。我的表哥也是一个维权者,他住在村庄,他是最后一个撤离村庄的人,对于各级官员给的额外的钱,一分也没有要,他需要的是做人的尊严。我去看表哥,手拉着手,情连接情。面对这个已经“务实”的世界,我们是少数派,我们的得失已经无法引起世界的兴趣,表哥搬到了大山里居住。我想,卡夫卡肯定是看透了世界的审判和被审判者,我则看到了裁判的虚伪和伪装的公正。裁判永远板着脸,他们仿佛掌握了上帝赐予的天平。有一些人是用指尖指挥世界的人,希特勒用指尖指挥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法西斯用毒气完成了对犹太人的“审判”,其实,真正被审判的,应该是他们。
  我必须抛开民族之间的恩怨,去想想1937年12月13日,黑色的日子,中国的南京受到的一个岛国侵略者的屠杀,其中两个日本人竟然进行了屠杀比赛,当时没有裁判,他俩都是胜利者。我知道被审判的应该是屠城者,这个愿望实现了,条件是侵略者战败。不可一世的日本国果然战败了,这两个进行屠杀比赛的日本人被引渡到南京,在雨花台,用他们的生命祭奠无辜的生命。亲自指挥大屠杀的日本人谷寿夫也在南京雨花台,用他的生命祭奠了被屠城的中国人,据说,被审判中,他们均为不服。
  还要回到卡夫卡,卡夫卡写小说的时候,还没有爆发岛国侵犯东亚的战事。但是卡夫卡看到了人的良知最容易被蒙上灰尘,灰尘就是人生理念的萎缩。也许,西方的思维无法理解东方的思维,日军士兵们在理念上:为天皇而死,无上光荣。他们忘记了天皇也是人,人都会犯错误的,天皇也会犯错误,都会为了自己的民族“昌盛”而故意诋毁别的民族。日本得益于中华文化的滋养,但是经济上的率先强大,他们看到庞大的中国,不再是虎,而是睡着了的猫,是病歪歪的支那人。动物的进化弱肉强食,强大的民族屠杀弱小的民族,他们不以为耻。
  时间会磨灭记忆,也会唤醒良知。在岛国,尽管政府千方百计地掩饰在南京发生的大屠杀,一些日本老兵还是觉醒了,用他们的日记,用他们的笔写出了忏悔,有的甚至到现场悔罪。悔罪是一种自我救赎,为了良心轻松了一些。可是,有很多的人,为了利益,为了自身的“安全”,拒绝悔罪,甚至把那场事件列为敏感事件,不允许说,不允许提,美国的一位华裔女子为了调查这场大屠杀四处奔波,受到了一次次的威胁,最后选择了自杀。悔罪不容易,选择了把历史的真实告诉民众,更不容易。
  人的良知容易蒙上灰尘,灰尘就是利益,既得利益。我的表哥也是喜欢读卡夫卡小说的,尽管他既没有文学才华,也没有数理化才华,但是他是一个实在的人,村民看中了他的实在,当了副村长。村庄要为城镇化让路,村民们意见不一,他生气了,说,我谁也不代表了,我代表我自己的尊严。有人讥笑他“尊严值几个钱,你不就是为了多赔几个钱嘛。”表哥笑着摇摇头。春节期间,我去山里给表哥拜年,村里的人绝大多数搬走了,只有很少的几户坚守着。我和他又一次说到这个话题,他严肃地说,我坚持不签字,其实就是为了一个梦,我梦到祖父在梦中告诉我,一定要坚持,坚持到为我的忌日祭奠后再撤离。
  我苦笑,表哥啊,你原来真的是为了一个梦啊?你的这个梦,幸亏没有给众人讲,否则,会被当做神经病人捆绑到神经病院的。世界都是昏沉的,只有一两个人清醒的时候,这一两个人会被当做疯子处理的。多数人有多数人认识事物的惯性,不会理会少数人的尊严。
  表哥的爷爷,即是我的姥爷,是一位坚持民族独立尊严的教师。在冀中的一个学校教书。姥爷被汉奸告发,被保安队逮捕,引渡到日本宪兵队,让姥爷悔罪。姥爷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被审判的应该是你们!”姥爷的头被日本宪兵割下来,在保定城头挂了一个多月,直到肌肉萎缩五官不清,才允许被学校的师生摘下来,用红布包着,接回学校。学校没有进行公开的追悼,全校师生穿了三个月的黑色衣衫。真理是一个跳来跳去的小孩子,今天住在这里,明天住在那里,我不明白作为烈士的姥爷为什么会给表哥托这样一个梦,使得表哥成了“钉子户”,差一点被关押,进牢狱。
  我是谁?约瑟夫被行刑了,我还活着。死去的人就不会发生判断上的错误,我则会。我的错误就在于我对世界的基本判断不符合“实际”,人权,人权,是维护少数人的人权,还是维护多数人的人权,少数人自称代表了多数人,这个多数人会不会承认?谁给你发了代表证?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争论什么是真理,而在于这个世界不是谁有了权,谁就可以暂时坐在审判者位置上。姐姐张志新是作为被审判者结束生命的,她至死坚持自己的立场,就像日本人审判我的姥爷,只要承认日本人的大东亚共荣,就可以被释放。姥爷不承认,张志新也不承认自己的眼睛看错了,姥爷的头颅被日本人挂在城门,张志新在临刑时被隔断了喉咙。抗金英雄岳飞面对“莫须有”罪名,只能呼唤“天日昭昭”,遗恨了一腔报国热情。
  我是谁?我当然不是真正的约瑟夫,而是烈士的后代,烈士的儿子还可以当烈士,我不想当烈士,想当一个普通人好好活着。好好为父母尽孝,好好抚养自己的女儿。我实在无法设想日本人真的长期占领中国(就如长期占领台湾),我会不会成为一个汉奸?到了街市上,有各种各样的商品市场,这个市场里还有一个特殊商品十分抢手——汉奸。我也没有想到纳粹的噩梦在欧洲消散后,竟然有那么多的劳动集中营,人类啊,就是这样以一种暴力代替了另一种暴力。人类战争不断,交战的双方,谁最应该被审判?谁是审判者,谁又是被审判者?
  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有程序,死亡也是有程序的。约瑟夫是在法庭上被莫名其妙地宣判为死刑的,我没有上法庭,是那辆该死的越野汽车结束了我不该谢世的生命的。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在庄严肃穆的殡仪馆,我看到身边排着长长的向遗体告别的队伍,其中有我的表哥和他们村里全部搬迁出来的村民,我想站起来给表哥握握手,可是不可能了,既然大家都认为我死了,就死了吧,不能再坐起来吓着了他们。汽车横行,已经成为这个泡沫时代的另一个副产品,凡是小麦和稻谷可以种植的地方,都通汽车,对于汽车,大家已经是见惯不怪了。我们的时代是一个汽车横行的时代,撞击我的越野车司机当场逃逸,十个小时后才选择自首,居然没有酒驾的嫌疑。
  我躺在即将永恒的火化炉前,终于想通了,不该被审判的人常常成为被审判的角色,而真正应该被审判的人往往缺席!怎样把真正应该被审判的人送到被审判席上?作为一个即将成为灰烬的思考者,一个无法超越约瑟夫的人,正在思索着:怎样把最应该被审判的人送到被审判台?
  该死的哀乐又一次怪声怪气地响起来,可以暂时打开前来吊唁的客人的泪腺,却无法唤醒他们的心灵。我的脑海里涌现了几句和哀乐有关或者无关的诗歌“世界就这样的毁灭了/世界就这样的毁灭了/不是轰的一声巨响/而是嘘的一声”,喔,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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