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卑微人生

　　早上，我又被一阵熟悉的烤红薯的香味儿从梦中唤醒，习惯地伸出手，摸向枕边，暖暖的感觉比梦都甜。
　　睁开眼，便看到娘的忙碌。屋子本不大，娘的身体又臃肿，视线里便再也躲不开娘的背影，索性就把这背影锁住在记忆里，封存在脑海中，同时留住的，还有屋里一阵阵的吵闹声：
　　“娘，裤子……”
　　“娘，鞋……”
　　屋里的嘈杂，让娘的脚步有些忙乱，但娘并没有呵斥，只是默默地帮孩子们拿干净衣服，然后把脏衣服收起，可娘收拾起脏衣服还没转身，屋里就又添了一声吼：
　　“吵什么吵！一大早的也不让人清静，这帮兔崽子，天天乱哄哄的像是炸了庙……”爷爷闯进来，震天动地的一声，屋里霎时安静下来，我们都不敢再说一句话，因为我们知道爷爷的暴脾气，如果有谁胆敢回一句嘴，爷爷要骂一整天，而且盆子、碗准会摔碎一地。
　　娘抱着一大包脏衣服，赶紧溜下炕来，迅速地把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推到一边，然后笑着对爷爷说：“爹，您先坐，我去盛饭……”说着，娘麻溜地走出屋，进了厨房。我到现在一直记得娘麻利的脚步，只是一直不懂娘一直虚肿的脚如何带动她肥胖的身躯。
　　一家人鸦雀无声地吃早饭。爷爷坐在椅子上，他的面前摆着一碟炒鸡蛋，一盘用黑棉油调了的咸菜，两个白面馒头。我们吃饭的桌子上，摆着一大筐棒子面窝窝头，一碗干巴巴的老咸菜。我们都习惯了这种饭菜，虽然那时家里连棒子面窝窝头都很难管够，但爷爷依然要吃白面馒头，这是规矩，我们并不馋那个。因为鸡蛋的香味可以让我们一口咸菜都不吃，便能把一个窝窝头塞进肚里……
　　饭桌上少了娘，我们吃饭时，娘拿着铁锨走出家门。娘好像算计好了似的，爷爷刚吃饱，娘便走了回来。父亲问娘干什么去了，娘说：“胡同里太难走了，雨水把胡同冲得沟沟坎坎的，我平了平，爹出门时别再拌着……”娘的话没说完，爷爷骂开了：“还没吃饭就撑的不知怎么着了。我有那么老么？走个路还能摔着……盼我死呢……晌午我要吃饺子，早点做好……”边骂边往外走，爷爷吃饱饭依然要去找他的老伙计们去打牌。
　　娘一句话也不说，忙着收拾一家人的碗筷，一边收拾，一边端着碗喝粥，收拾完，娘的粥也喝完了，我听到厨房里叽哩咕噜的涮碗声，之后，便是娘呼鸡唤猪的叫声。等娘忙完了，父亲也准备下地了。娘嘱咐父亲中午回家时挖些野菜回来包饺子，父亲说干活哩，哪有空啊，娘说没空就没空吧，洗完衣服自己去挖。父亲出了门，娘又开始叠被子，然后扫地，屋里院里胡同里，都扫干净后，娘把一家人的脏衣服找出来，躬着腰坐在院子里，使劲地搓，院子里搓衣服的声音刷刷的，我不知道娘为什么用那么大力气去搓，只是看到娘散乱的头发一飘一飘的，像是被风吹着一样。洗完衣服，娘找出蓝子和铲子，往地里去，路上，娘的背影依然很缓慢，臃肿的身躯一点点往前移……
　　其实娘臃肿的身躯昭显着娘的病——肾炎——是在生我时落下的月子病。娘向来不对我提这事，正如她不爱说话，只知道低着头做她的活。娘因了身子的不便，做活很慢，这也是招致爷爷不断骂她的原因，然而娘从不回话，有时候我问娘怎么爷爷骂的那么难听都不吭气，娘说：“骂还有好听的话？那是老人哩，骂就骂几句吧，他气顺了，一家人日子都好过，再说骂也骂不死人……”
　　我不知道娘如何的忙碌才做好了中午的饭。我们回家吃饭时，爷爷的面前已经摆好了两碗热腾腾的饺子。我们的饭桌上，是一大筐棒子面菜团子。屋里弥漫着一股香气，让人馋涎欲滴。一家人不用招呼，都各自稳稳坐下，开始吃起来。我刚拿起一个菜团子咬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品味那股香味儿，便听到爷爷的叫声：“怎么这么咸？”我抬起头，看爷爷已经把碗举了起来。我吓坏了，担心爷爷会把碗扔到地下，如果那样，一家人的饭便吃不成了。可爷爷这次却一反常态，那碗又放到桌子上：“连个醋也没有，这饺子怎么吃……”娘站在一边好像舒了口气，拍着胸口，连忙往外走，我看到娘拿着个空碗出了门，一会儿，娘回来，碗里多了醋，娘说是在二婶子家借的，家里一直没醋，没有买醋的钱。爷爷这回不再骂，只低着头吧叽吧叽地咀嚼。屋里的香气中，就夹杂着一股酸酸的味道。
　　饭后，娘偷偷塞给我一个爷爷吃剩的饺子，一点也不咸，好香！自此，饺子便成了我最喜欢的食物，但我吃饺子时却从来不想吃醋。
　　在爷爷的骂声中，我们渐渐长大，我们长大，娘却一下子老了，似乎我从不记得娘年轻的模样，好像我一出生时，娘在我心中的印象便是那样：蓬乱的头发中夹着几根白发，虚肿的脸上眼睛已经被挤压得眯成一条缝，脸上永远挂着一丝微笑，破旧的衣服一年年从不换，身上的油渍斑斑点点，屋里屋外，娘移动着臃肿的身躯，转来转去，满屋子都是娘的背影，可脚步声很轻，像是怕踩死蚂蚁…….
　　好像娘也有哭的时候，对，那个下午，娘无声的抽咽是我心中永远的结——因为大伯。
　　父亲兄弟三人，早已分家。大伯二伯的家是爷爷盖的新房子，等到父亲成家时，爷爷骨子里的油早干了，老屋便归了父亲，这就是我们的家。三间土屋难遮风雨，可毕竟可以让我们容身。娘一直对生活的要求不高，娘说谁家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的，只要做，老天就饿不死人。可平淡的生活有时也不平静，比如大伯，大伯要了一处宅基地，就在我家的前面，大伯的新宅基地有一样不好，无路可走，唯一的方法就是要从我们院子里穿过，可当地的风俗两家是不走同一个门的。于是，大伯找到我们家，说老人分家时分的不均，要重新分。娘不吭声，父亲问怎么分，大伯就说这不是三间老屋么，弟兄仨一人一间，父亲说家不是早分了么，再说二哥也没来，要等二哥来了再说这事。大伯恼了，把他家人带来，打了父亲，哥哥姐姐去劝，也被打了。娘就搂着父亲哭，搂着哥哥姐姐哭，边哭边埋怨父亲懦弱，更埋怨这世上没天理……
　　实际上二伯一直没来我们家提重新分家的事，大伯再一次找到我们家提分家的时候，说出了一个方案，就是把我们本不大的院子劈出一个胡同，这样大伯便不再分老屋了。大伯走后，娘说这不明明欺负人么，他就是想要个胡同走，要就要，也没说不给，怎么说要分老屋，还打人呢？娘再一次哭，耸动着肩膀，坐在炕上不起来做饭，父亲劝也劝不下来，我们一帮孩子则陪着娘在炕边，一句话也不敢说，一家人默默地流泪。
　　最终我们的院子还是劈出一块给了大伯做胡同，这事才算了。很多年以后，我曾经问过娘，为何当时不与大伯争，那地方本是咱家的，这得给我们小辈人留下多大的后遗症啊，再说咱家的院子本就那么小，再弄个胡同，那院子里还能转开身么？娘叹口气：“好歹都是一家人，争来争去让外人看笑话，求个平安吧。再说你大伯那宅子的确没路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就当咱们积了阴德了……”
　　虽说是积阴德，可娘一生之中却从不烧香磕头，娘说老天爷是靠不住的，人得靠自己。娘便真得靠自己，到她老了的时候，她也不肯到儿女家住一天。我在县城盖好自己的房子时，曾极力邀请娘跟我们住，但娘就是不来，娘说你们都有自己的一大摊子事，况且自己还能做得动吃得动的，不给儿女们添麻烦。娘也就真的没有给我们添麻烦，一直到她去世。
　　娘是在晚上去世的。娘的去世一直是我心中的痛。因为娘死时，我恰不在娘身边，当村里人去单位叫我时，我一路痛哭，深悔没有见到娘最后一面。
　　实际上娘去世前一周都在病着，娘病时，我本守候在她的身边。娘那时患了老年痴呆，嘴里说着一些莫明其妙的话，比如说有人来接她了，就在屋里的某一个角落，娘说时用手指指屋子的角落，然后很害怕或者又很向往地捂住自己的脸，嘟囊着说自己该走了，有人来接，多好的事，路上也有个做伴的，人都这样呢，该来的时候来，该走的时候走……
　　娘的这些话，我听来似乎一直都不算是疯言疯语，但有些瘆人，我不想让娘走，便依家乡的风俗，拿了草纸点着，然后往外走，意思是把来接娘的人送走，但娘却骂我，依旧说着自己到走的时候了，千万不能送的，我硬送，娘就挣扎着从炕上往下跳，不断哭喊，不断叫骂，仿佛她骂的人不是她的儿子……
　　娘一生之中，骂我仅这一次。娘平时与人为善，任谁也不会让娘发火。娘常说的话是“穷日子穷过，富日子富过，老天饿不死人。”我也深信这句话，相信只要做，就会填饱肚子。但事实上，却并不是这样，娘的辛勤劳作，依然换来她没有一顿好的饭菜，娘仿佛很能吃苦，好像她与生俱来就该吃苦的，她说“君子不与命争”，她便真不争，恰似她的身躯里能容得下世上万般苦。
　　娘的平庸与懦弱一直增长着我对娘的轻视，娘生前病时，我尽管在娘的跟前守着，却从不听娘的话，甚至娘痴呆时，我也从不顺从娘，娘哭闹，说这穷日子真难，我从兜里摸出五元钱，扔给娘，以为娘见钱就会停止闹，但并非如此，娘说钱就是纸，她不要这个，我搞不懂娘需要什么，大声呵斥娘，娘意外地听了我的话，不再哭闹，只是怔怔地看着我，一遍遍叙说儿子孝顺，可我真不是孝顺，我烦娘的哭闹，所以在娘病后的第六天，我推说单位工作忙，得回去安排一下，把娘扔在家里，回到我自己的家，然而……
　　我再见到娘时，娘已经躺在炕上，我爬上炕，翻了翻娘的身子，娘没动，我叫了一声“娘”，娘没应，我看到娘的脸很平静，很安逸，脸上没有一丝遗憾，恰似她来这世上所经历的卑微，都是应该的……
　　娘活了一生，却像是过了一天。娘去世了近二十年，但我却一直难以忘怀。我不知娘在地下是否依然忙碌，是否为自己做了一顿好饭菜，是否为自己添置了一件新衣，是否脸上依然挂着一丝微笑……可我知道，娘不会丢下我，祭拜之日，我长跪在娘的坟前，声声唤娘，娘即便不应，我也知道，将来的某一天，我会来到这里，因为这里有娘在…… 　　
　　 [ 本帖最后由 烟雨飘过 于 2012-10-20 09:37 编辑 ]